劍來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就酒

宋續猶豫了一下,說道:“姓余,二甲進士出身,被家族寄予厚望。”

袁化境松了口氣,不是跟自己一個姓就好。

二進院落廊道那邊,已經入夏,一個個如墜冰窟。

陳平安帶著袁化境和宋續走出后院游廊,兩位地支修士很快就離開這座官邸,各自忙去。

那個如喪考妣的少年親王,找到返回此地的容魚,怯生生說道:“國師讓我來跟你們借水桶抹布,要將后院地面上的血漬清洗干凈。擦過了地面,我就要奉國師命離開這里,跟著袁化境和宋續去劍舟”

容魚一言不發,帶著少年去取物。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那些此刻如履薄冰的中樞公卿、封疆大吏候補們,笑道:“與諸君第一次見面,這種開場白,不算太好。”

陳平安看向那個心比天高、膽子更大的世家子弟,和顏悅色道:“我這個踩狗屎運的莽夫,除了在沙場一味殺來殺去,其實我本人還是會一點朝政事務的,不算什么行家,卻也不算門外漢。不過你耐心太差了點,也不肯多等幾天。”

視線偏移,不再看那個癱軟在地的年輕官員,陳平安面無表情,說了三句話。

“文書胥吏,需要數代人的苦心經營,才能真正把持一座衙門,才能與正印官達成默契。”

“崔國師有沒有跟你們說過,寺廟里邊有那明心見性的選佛場。”

“在這里,就是能讓你坐著都覺屁股發燙、讓半座寶瓶洲都要眼紅的升官場,卻也是尋死地。”

夏日炎炎,廊道里那些暫時位低卻已經權重的年輕人們,一個個汗流浹背。

至于那位即將“外放為京官”的年輕俊彥,與皇子宋續都算半個親戚的皇親國戚,被容魚拽著發髻,像條死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黃昏,陳平安讓魏檗幫忙,返回落魄山地界。期間魏夜游調侃一句,以后每天都要點卯啦?

貂帽少女卻是腰懸三等供奉牌,以及一塊嶄新的國師官邸玉牌,收斂了劍意,身形躍出了京城上空,萬里無云,卻是轟隆隆,劍光長掠,趕往落魄山。

扶搖麓私人道場,青翠竹林掩映中,面闊三間的書屋,小湖水面波光瀲滟。

陳平安沒有徑直走向那座用以讀書、養氣的閉關書屋,而是走入湖水中,當布鞋觸及水面的剎那之間,水面平整如鏡,如凍結成一整塊琉璃。

水面隨之開始光彩流轉,出現了一道布滿符箓的陣法禁制,陳平安只是緩步而行,腳下陣法圖案飛快旋轉,當他站定,也解開了第一道禁制,青衫身形紋絲不動,整座鏡面驀然翻轉,與此同時,空中浮現出一幅絢爛星圖,觸手可及,陳平安開始伸手摘星,將其一一移動到別處星宿,視野豁然開朗,重新變成正常畫面,但是腳下湖水跟岸上書屋之間,出現了一座云霧朦朧的“山門”,就像立著一塊風水先生用以堪輿的巨大羅盤,陳平安心念微動,一圈圈各色文字開始旋轉,等到羅盤定格,陳平安這才上岸,打開門,屋內,坐著那位丁道士。

都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在丁道士人身天地之內,何止,遠遠不止。

謝狗坐在門口那邊,“被黃鎮那廝坑害得不輕。”

陳平安點點頭,護道依舊,但是觀道用以證道一事,算是沒戲了。

謝狗說道:“虧大發了,山主真不跟姜赦索要賠償?”

陳平安默不作聲。

若是神性依舊純粹,可以剝離出來,就能夠一直記錄丁道士的求道經歷,以及丁道士的心路歷程。

那將是一整條完整的朝天大道,那會是一條道、心、術、法兼備的完整道脈。

現在,看個屁的看。

只能耐著性子等丁道士醒來了。

人身一千五百洞府,也曾有那大煉萬物的雄心壯志。

陳平安坐在門口,謝狗隨口問道:“山主好像對黃鎮沒有太多的恨意?”

陳平安心不在焉,隨口說道:“還行。”

謝狗納悶了,“為啥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前在小鎮那邊,罵我什么的都有,就是沒人罵我是小偷。”

謝狗恍然,躺在竹制廊道里邊,翹起二郎腿,晃著一只布鞋,“人性唉,人心唉。”

陳平安說道:“可能需要飛劍傳信一封到青虎宮,讓趙著立即帶著他徒弟趕來這邊。”

之前在桐葉洲青虎宮,在小道童心神之上,施展了一道敕字符,蘊含山水雷法三種道意,“對癥下藥”,相對溫和,但是此舉治標不治本,何況跟姜赦一場架打得后遺癥無數,陸沉又是那般處境,這道符箓一定收到不小影響了,陳平安剛剛想出了一種還算穩妥的破解之法。

謝狗立即坐起身說道:“我去我去辦,我如今在書法一道下了苦功夫,造詣不低!”

陳平安改口說道:“算了,飛劍傳信比較耽誤事,我用三山符,去一趟青虎宮。”

謝狗說道:“一起唄。”

陳平安說道:“不用,我速去速回,你就別浪費三山符了,你們施展次數有限。”

謝狗猶豫了一下,揉著貂帽,試探性說道:“山主,我可以自己煉制出一種贗品三山符啊,縮地距離是短了些,多丟幾張就是了,也不怎么消耗功德,靈氣損耗倒是不小,畫符的符紙也貴了點。”

陳平安震驚道:“你確定?!”

你當真確定仿制出了不用消耗功德、只是比較耗錢的三山符?!

謝狗疑惑道:“畫三山符,犯天條啊?”

我怎么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有這講究,先前自己幾次嘗試仿冒貨,也沒惹來這位遠古道友的視線啊,他明擺著不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雖說她跟三山九侯先生不熟,卻很清楚一事,在遠古傳道一事上邊,他真不小氣。登天一役之前,串聯……通知各地道士,主要就是靠他和那撥親傳弟子在跋山涉水,奔波勞碌。

陳平安穩了穩道心,“你什么時候會畫符的?”

謝狗眨了眨眼睛。問這種無聊問題,山主自己找攮么?

陳平安一拍額頭,是了,只是給她瞧了眼那方印章邊角料篆刻的道訣,自己連門檻都沒摸著的“推算”一道,她看一眼便會了。

陳平安在祭出三山符之前,將一只木箱子搬到屋外,一箱子裝著的,都是符箓,大符頗多。

都是與陸沉暫借道法成為十四境修士期間,畫出來的符箓。

謝狗猜出了山主的想法,冒死諫言幾句,“別燒了啊,留著看看也好,有個念想。瞧誰順眼了,拿去坑人也行啊,壞他的道行……”

箱子里邊那一摞摞擺放整齊的符箓,只說品相,那是極好的,若是誰誤以為撿了大漏買了去,或是與山主勾心斗角一番,好不容易“搶”了去,拿來斗法,嘿,誰用誰知道。

陳平安搖搖頭,施展出一道火法,雙手插袖,蹲在箱子旁邊。

只是讓謝狗看著點木箱,那么多張符箓一起點燃了……怕炸了這處道場。

本來想著外出游歷自用也好,人情往來送禮也罷,當包袱齋,做買賣賣高價都可以。

火光映照著一張眉眼布滿陰霾的臉龐。

謝狗跟著蹲在箱子旁邊,怔怔道:“都是錢吶。結果跟燒紙錢似的,拿去打個水漂聽個響也好啊。”

陳平安瞪眼訓斥道:“不要胡說八道!”

謝狗揉著貂帽,啪一聲,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念念有詞,“恕罪恕罪,童言無忌。謝狗在此,無比心誠,求著陸掌教能活萬萬年。”

陳平安啞然失笑。

等到謝狗收工,陳平安才一巴掌拍在貂帽上,調侃一句,“你倒是擅長偷師。”

謝狗白眼。煩,以前吧,覺得自家山主不把自己當漂亮娘們看待,現在吧,都快要不把自己當女子看了,愁。以后吧,可別哪天被山主當作異父異母的親妹妹看待嘍。

去往桐葉洲之前,陳平安讓魏檗跟劉羨陽來扶搖麓道場這邊。

貂帽少女重新躺回地板,不曾想山主很快就回到道場,謝狗震驚道:“山主神通無敵啊。”

陳平安略顯尷尬道:“到了那邊,才知道趙著帶著甘興已經在趕來寶瓶洲的路上了,陸老真人說暫時無大礙,讓我只管放心。”

謝狗捧腹大笑,陳平安也由著她幸災樂禍。

得到魏夜游的提醒,劉羨陽立即趕來此地。幫忙縮地脈?不必,劉劍仙的御劍速度,一絕!

陳平安打開層層禁制,劉羨陽贊嘆不已,“好地方,風景不錯啊。地盤小歸小,螺螄殼里做了座好道場。”

進了屋子,瞧見那位尸坐蒲團上邊的道士,劉羨陽蹲在地上,疑惑道:“這位道友是在?”

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下,劉羨陽聽過之后,揉著下巴,說道:“既然是個當家作主的小老天爺,體內有一份天地大道在循環不息,那么這位丁道士,光有死板板的睡覺怎么成,得有吃喝拉撒打嗝放屁啊。”

陳平安跟謝狗不約而同,看了對方一眼。可行!必須如此!

謝狗神采奕奕,雙手都豎起大拇指,“劉大哥,你真牛!”

劉羨陽笑嘻嘻道:“反正又不是我收拾屎尿屁。恰巧你家山主擅長做這個。”

謝狗緩緩偏移視線,山主你看我做啥子嘛,男女授受不親,我可是黃花大閨女,還要跟小陌鬧洞房呢。

陳平安問道:“你那邊需不需要龍脊山那邊的磨劍石?”

劉羨陽白眼道:“你說呢,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甲六山那邊,咱倆對半分。就當是我的份子錢了。”

劉羨陽擺擺手,“就等你這句話呢,有這句話就行。東西,自己留著。”

你陳平安要不要送,跟我劉羨陽收不收,都是個心意到門就行了的事情。

劉羨陽問道:“你小子一直不肯細說那場架,怎么,有了三把飛劍,見不得光?”

不等陳平安說什么,“人比人氣死人,你小子竟然有了三把飛劍!”“真是既怕兄弟太吃苦,又怕兄弟享大福。”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四把。”

劉羨陽臉色如常,云淡風輕,哦了一聲。

謝狗開始默默計數。

她還沒數到三,劉羨陽一把勒住陳平安的脖子,氣憤不已,火冒三丈,怒道:“多少?!”

一位劍修,本命飛劍的數量,與境界高低、殺力大小,并無“絕對”關系。但是誰嫌多呢。

每每想起那位在桐葉洲天宮寺雨幕中,有過一場問劍的裴旻,時常琢磨他的劍術之外,一想到對方的飛劍數量,陳平安總會立即想到“驚世駭俗”這個成語。

不曾想,如今自己就同樣擁有了四把飛劍。

籠中雀,井口月,北斗,青萍。

一起靠著墻坐著,劉羨陽雙臂環胸,沉默許久,問道:“瘦竹竿子,作何感想?”

他們都是從少年一路走來。當然,很多人好像是沒有童年的。

謝狗認真說道:“此時此景,回顧過往,憶苦思甜,必須打油詩一首?”

陳平安用心想了想,笑道:“想去蹭頓宵夜,讓老廚子搞個火鍋,必須重油重辣,還要有酒!”

→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