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展蒙,白面男子,也就是烏撒縣衙的縣丞馬仲泰,起身去了書房。
書房里伺候的小廝見他神色不對,忙小心翼翼的問道:“二爺,今個兒還讀書?”
最近一段時間,馬仲泰迷上了志怪傳奇小說,這些書都是從益州那邊傳過來的,馬仲泰閑暇時偶爾讀了一本便喜歡上了,每天茶余飯后都會來書房翻上幾頁。
馬仲泰沒有說話,只擺了擺手,示意小廝出去。
小廝不敢違逆,欠身處了書房,順手又將房門關上。
馬仲泰徑直走向靠墻的黃花梨百寶閣,百寶閣分作兩部分,上半部分是半開放式的置物架,下半部分則是三開的柜子。
他從袖袋里掏出一把鑰匙,彎腰打開柜門,從里面抱出個一尺見方的黑漆嵌螺鈿的匣子。
馬仲泰輕輕摸索著匣子上的花紋,眼中滿是不舍,長長嘆了口氣,關上柜子,抱著匣子出了書房,一路朝縣衙而去。
縣衙門口,段貓換了身家常的衣衫,混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伺機打探消息。
他長得黑黑壯壯的,一臉憨厚,還真讓他打聽了一些齊家的事兒。
“……哦,那位孟先生是縣尊大人推薦的主簿?也是咱們云南人?”段貓見一個小廝吃力的抱著個筐子,趕忙湊上去幫忙,一邊走一邊套話。
“可不是,孟主簿是堂堂進士咧,若不是、那什么,他做知縣都使的。”這小廝是謝氏商隊的伙計,也是云南本地人,提起那位有本事的同鄉,語氣中充滿自豪。
段貓故作驚訝的連連贊嘆,心中暗暗將孟復這個名字記了下來。
段貓幫著小廝抬著一筐芋頭,邊走邊說的拐進了后衙。
將東西放進縣衙的小庫房,兩人又說笑著出來繼續干活兒。
段貓套話的時候不忘觀察四周,剛抬起一筐東西,眼角的余光便撇到了馬車那邊下來幾個衣服鮮亮的妙齡少女。
“咦?那不是縣尊夫人的車架嗎?”
段貓揚了揚下巴,故作不解的問道。
小廝扭頭看了看,也有些疑惑,“確實是顧大奶奶的馬車,那幾個穿著翠色衣裙的姐姐,正是大奶奶身邊的頭等丫環。咦,大奶奶居然也下來了——”
段貓趕忙看去,果然,幾個碧衣小婢下車后,便有一個衣飾華美、身姿裊娜的貴婦下了車。
只可惜那貴婦頭上帶著羃離,長長的白色薄紗將她的容貌遮得嚴嚴實實。
雖看不清容貌,但那貴婦身上卻散發著一股莫名的威儀,讓人忍不住生出‘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感覺。
段貓沒讀過《愛蓮說》,自然也不知道這句話,但他卻有種動物天然的直覺——眼前這位夫人不好惹。
“縣尊夫人好生氣派,真不愧是京城來的尊貴人。”段貓喃喃的說道。
小廝得意的說道:“那是自然,顧大奶奶可是京城趙國公府的千金大小姐,趙國公你知道吧?祖上是開國功勛,世襲罔替的國公爵位,一等一的世家豪門咧。”
小廝滿臉與有榮焉,這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們謝氏商號之所以能來到烏撒,主要還是因為顧伽羅。
在某種意義上說,謝氏商號和顧氏是‘一家人’。
段貓乍舌:“娘了個乖乖”
“好了好了,咱們趕緊干活吧,別耽誤了齊大人和大奶奶的晚飯。”
小廝顯擺夠了,便催著段貓干活。
段貓面憨心卻不怎么實在,套完了話,便沒了‘幫忙’的心思,不過他的衙門里混了多年,心眼兒多,忽然捂著肚子,哀哀的叫了起來,“哎喲,肚子好疼,不成,不成,許是中午的時候吃壞了肚子,我、我要去茅廁。”
小廝到底年輕,心眼兒實,見他這般,趕忙說道:“那你趕緊去吧,剩下的活計我一個人就成了。”
段貓再三說‘對不住’,然后抱著肚子便溜出了衙門。
只是,他彎腰跑出門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心里一驚,飛快的閃到一旁。
“咦?這、這不是馬縣丞嗎?他怎么忽然跑到縣衙來了?”
段貓窩在墻角,瞇著眼睛仔細瞧著,忽然發現馬仲泰手里還抱著什么東西。
皺了皺眉,段貓大氣不敢喘,待馬仲泰進了縣衙的大門,他才一擰身子,從一側的小胡同跑了出去。
馬仲泰心情復雜的看著‘熱鬧’的縣衙,自打他做了縣丞,烏撒的縣衙便形同虛設,反倒是他的‘馬宅’每日里人進人出。
馬仲泰想著事,自然沒有發現鬼鬼祟祟的段貓。他抱緊懷里的匣子,咬了咬牙,一撩衣擺,大踏步的上了臺階。
忽然,他腳步一頓,目光微微向一側看去,卻見幾個俏麗的碧衣小婢擁簇著一個華服婦人朝縣衙另一邊的側門走去。
“那是、齊謹之的妻子,京城趙國公府的小姐顧氏?”
馬仲泰眸光閃爍,他也是曾經赴京趕考的人,家族在京城也有些人脈,對于京中的權貴多少有些了解。
趙國公,四大國公府之一,手中握有遼東大營的兵權,姻親故舊遍布朝野。最妙的是,趙國公顧崇為人謹慎、行事低調,這般煊赫的背景,卻沒有招致皇帝的猜忌。
嘖嘖,足見顧家的本事啊。
顧氏出身這樣的家族,想來也不是個簡單的。
馬仲泰搖搖頭,也是,顧氏能跟著齊謹之來偏遠的西南做官,這本身就表明她是個有成算的女人,絕非那些只知道吃喝享樂的世家嬌嬌女。
“齊謹之真是好運氣,竟有這樣深明大義、同甘共苦的好妻子!”馬仲泰忍不住泛起了酸水,暗中也升起了警覺。齊家敗了,顧家猶在,據說顧氏還有個做戶部尚書的舅父,這兩口子,絕不是好對付的。
‘不好對付’的顧伽羅并沒有察覺段貓、馬仲泰等人的窺視,緩步進了縣衙。
孫大寶正指揮小廝們打掃庭院,抬眼見顧伽羅一行人進來,小跑著來到近前,躬身道:“小的見過大奶奶。大奶奶,這里還亂著,二進的堂屋已經打掃出來了,要不您先去那兒歇息片刻?”
孫大寶是個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年輕的時候曾跟著齊令先去過軍營,行動間帶著一股子軍人特有的彪悍之氣。
不過,對上主母的時候,他的語氣很是恭敬。
顧伽羅柔聲道:“不必了,我先四處轉轉。以后這里就是咱們的家了,總要知道‘家’里有幾間屋子吧,呵呵。”
孫大寶剛才還擔心大奶奶見烏撒條件艱苦,會后悔,沒準兒還會吵著回京城。
這會兒聽她這般說,心里懸著的大石總算放了下來,笑著說:“大奶奶說的是。”
說著,孫大寶便走到前頭,一路引著顧伽羅將整個縣衙后院巡視了一圈。
烏撒縣衙從外面看著破舊不堪,仿佛低成本恐怖電影里的背景道具,但當走到里面的時候,顧伽羅才發現,這里也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縣衙的布局很標準,整個建筑分作兩部分:
前頭是前衙,包括公堂、押簽房等辦公的地方。
后半部分則是個三進的院落,這里是縣令家眷們居住的地方。
“……西側還有個小庫房,小的已經命人打掃了出來,約莫三間大小。”
孫大寶指著后院西側的一處房舍介紹道。
顧伽羅點點頭,他們夫妻此次來烏撒,帶來的東西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像什么小型的家具、書籍、布料、藥材等,足足裝了六七輛大馬車呢。三間庫房,倒也盡夠了。
孫大寶又領著顧伽羅進了后院,三進三出的格局,很標準的四合院,只是在細微處多了些西南地方特色。
孫大寶不愧是個盡職的管家,抵達縣衙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便打聽了許多有用的信息,他一邊走,一邊給顧伽羅講解。
走到第二進院落的時候,顧伽羅忽然開口道:”這幾間便是客舍了吧?”
孫大寶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點頭:“沒錯。”
顧伽羅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問道:“對了,那些受傷的護衛還在馬車里吧?”
孫大寶不明白她為何這么問,但還是應了一聲:“是!”
顧伽羅道:“我和大爺暫且不急,你先命人將客房打掃出來,然后將傷員全都抬到客房休息。”
孫大寶一愣,他真是沒想到顧伽羅會有如此安排。心里卻莫名的涌上一股暖流。
“大奶奶仁善,小的、小的代那些受傷的兄弟們謝過大奶奶。”孫大寶恭敬的抱拳,眼中多了幾分誠摯。
顧伽羅卻嘆道:“他們是為了齊家、為了我和大爺才受的傷,理當優先照顧。對了,房舍一定要收拾干凈,床榻什么的也要用烈酒擦拭一遍。”
護衛們都是外傷,西南多蟲瘴,這后衙又是多年沒有住過人了,一個不小心,傷口感染了就麻煩了。
孫大寶見顧伽羅想得這般周到,愈發感動,連連應聲。
顧伽羅吩咐完,繼續往里走,第三進便是她和齊謹之的居所了。
五間堂屋,左右廂房,東西兩側還各有一個跨院,倒座五間……顧伽羅環視了一圈,暗自算了算,這院落雖然不甚大,卻也夠他們夫婦住得了。
前衙里,齊謹之正翻看著花名冊,忽然一個小廝快步走了進來,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齊謹之眼中閃過一抹驚喜,伽羅這么做,是不是表示她真心愿意陪他留在烏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