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羅春

第038章 亂

顧伽羅不動聲色的將紙團重新揉起來,路過一戶人家門前的火把時,手指一彈,玉米粒大小的紙團飛入橘紅色的光團中,無聲無息的化作了灰塵。

“大奶奶,小心腳下,今個兒人估計有很多,難免會有沖撞,”

劉虎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按在腰間,身子對外,異常警戒的看著四周,嘴里卻低低的說道:“或許還會有宵小之徒,大奶奶——”

顧伽羅隨意的看著街面上越來越多的百姓,淡淡的回道:“你不必擔心我,我雖是個婦人,可也不是什么手無縛雞力的柔弱之人。倒是孟主簿和周先生兩家的家小,須得多加看護。”

人是她帶出來的,她必須確保人家的安全,尤其兩家還帶著孩子,更不能有什么閃失。

“……是。”劉虎猶豫了下,大爺交代給他的任務是保護好大奶奶,至于孟、周兩家的家眷,自然也要全力保護,但大奶奶的安危卻是最要緊的。

不過見顧伽羅如此堅持,劉虎還是甕聲甕氣的應了一句,然后抬起手,給分布在四周的護衛們打了個手勢。

朱氏跟著顧伽羅身后,她沒有聽清顧伽羅和劉虎的對話,卻看到了劉虎的小動作。

她瞇起眼眸,目光轉動,果然在歡慶的百姓中發現了幾個精壯的身影,那些人雖也穿著彝族的服侍,但無論是身材還是長相,根本不像夷人。

這、就是齊家赫赫有名的‘齊家軍’?

朱氏偏過頭,對身側的侍婢低聲說了兩句。

侍婢點了下頭,而后便悄悄的退了出去,混入兩側舉著火把的百姓中,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段氏一手拉著兒子,一手牽著女兒,冷眼瞧著這一幕,臉上浮現出糾結的神色。

“阿娘?”孟家小女兒抬起頭,淺淺的眉毛皺在一起,略帶委屈的說道:“疼!”

段氏這才發現自己一個走神,竟捏疼了孩子們。

她趕忙松開手,捧著女兒嫩呼呼、肉嘟嘟的小手吹了吹,跟女兒陪著不是:“都是阿娘不好,弄疼囡囡了,阿娘給囡囡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哦。”

孟家小囡甜甜一笑,點了點小腦袋,軟糯糯的說道:“不疼了,真的不疼了。”眼角還掛著兩顆大大的淚花兒。

其實她早就不疼了,要的就是母親的關注和寵溺。

段氏自然也清楚女兒在撒嬌,但看到女兒軟萌的可愛樣子,心早已軟成一團,捏了捏女兒肥嘟嘟的蘋果臉,她眼中閃過一抹堅毅。

不管如何,她都要守護好她的一雙兒女,不許任何人傷害他們!

“嘿”

“喲喔”

走出衙前街,人越來越多。

正如朱氏所言,火把節這日,不管男女老幼、無論漢人夷人,都穿著節日的盛裝,手舉火把,從家中齊聚到一起。

鮮紅的火光不但照亮了黑夜,也映出了人們發自內心的歡愉笑臉。

四周鼓樂聲聲,葫蘆笙、四弦琴、竹笛、嗩吶各種樂器歡快的響著,還有人忍不住發出呼喝聲、歡呼聲。

顧伽羅還沒有走到主會場,便感覺到了熱烈的節日氣氛。

“大奶奶,小心!”

劉虎已經將火把交給了身旁的護衛,他扎著兩個胳膊,背對著顧伽羅,小心翼翼的守護著。

顧伽羅‘嗯’了一聲,環視了下左右,發現東街中心已經圍了一堆的人,這些人穿著各色的服侍,彝族、白族、壯族等等好幾個少數民族,當然還有許多一起慶賀的漢人。

“孺人,咱們進去吧,儀式馬上開始了,前頭能看得清楚些。”

朱氏湊上來,扯著嗓子喊道。不能怪她失儀,現在四周全是人,談話聲、說笑聲,還有不遠處的鼓樂聲交織在一起,哪怕是站在近前,聲音略小些都聽不到。

顧伽羅也大聲回了句:“好!”

劉虎表情愈發凝重,一個轉身,來到前方為顧伽羅開道。

顧伽羅頭一次跟這么多人擠在一起,摩肩擦踵,步子邁得稍大一些便會跟人撞上,她很不適應。

不過四周百姓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喜悅感染了她,讓她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極力忍著與人擠來擠去,顧伽羅緊跟劉虎,快步穿過人群,來到了會場最中心。

烏撒城內有頭有臉的人基本上都到齊了。

馬仲泰的父親,以及曲、羅、顏、楊、安幾家的家主早已站在了青松火把前,等待儀式的開始。

而幾家的女眷則穿著華美的衣飾站在人群的最前排,她們三五湊在一起,小聲的談論著什么。

顧伽羅的出現,讓幾人有一剎那的安靜。

說起來,齊謹之夫婦到烏撒也有兩個月了,她們剛到的第二天,烏撒六大家族的主母便給后衙送了拜帖。

只是顧伽羅出于謹慎,沒有立時答應,緊接著齊謹之鬧出了‘京觀’的事情,大大殺了幾大家族的威風。

雖然表面上齊謹之只是跟馬家一家結了死仇,但六大家族在烏撒經營幾十年,彼此間不能說休戚與共,卻也是代表著同一利益團體。

通俗說,他們六家是烏撒的地頭蛇,如今馬家卻被一個京城來的毛小子打了臉,其它幾家也跟著沒有光彩。

再加上齊謹之很快就帶著人下鄉‘剿匪’去了,顧伽羅緊閉門戶,輕易不外出,更不隨便待客。

幾大家族的主母意思意思的投了拜帖,被婉拒后,也就撩開手,不再理睬顧伽羅。

今天還是幾家主母第一次見顧伽羅,結果卻是在這樣一個場合下,大家多少有些不自在。

其中一個身體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婦人,猶豫了下,還是笑著迎了上來。

“這位便是顧孺人吧?妾身楊門馮氏,見過孺人。”中年婦人微微欠身,行了個福禮。

顧伽羅眸光一閃,趕忙伸手虛扶了下,“馮太太客氣了,早就聽說楊典史家的太太出身益州望族,今日見馮太太這形容模樣,果然名不虛傳。”

中年婦人,也就是馮氏臉上的笑容一窒,心中暗暗生出幾分警覺。這顧氏果然是個厲害人物。

而緊跟在顧伽羅身后的朱氏,眼中也閃過一抹隱晦莫名的光,再次看向顧伽羅的時候,隱隱帶著幾分冷意。

好個顧伽羅,消息竟這般靈通,連二三十年前的破事兒也能查得出來。

更讓朱氏不喜的是,顧伽羅輕飄飄的一句話,就點破了馬家和楊家的恩怨。

在對抗外來者的時候,六大家族自然是一致對外,可他們之間卻不是和諧如一家。彼此間也有競爭、矛盾乃至是仇怨。

就拿馬家和楊家來說,這兩家都是烏撒的老牌大族,一個是苗人,一個是漢人,都是在高祖年間發跡、興盛。

幾十年來兩家爭斗不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二十年前,烏撒還沒有眼下這么混亂,楊家因是漢人,與朝廷派來的知縣關系莫逆,楊家大少爺楊思明經由知縣推薦做了烏撒的典史,成為烏撒縣衙的二把手。

一時間,楊家的風頭蓋過了其它五大家族,馬家也被死死的壓在了下頭。

但沒過幾年,知縣調離烏撒,馬家攀上了安南王府,又靠著親家拿到了鹽引,勢力發展迅速。

恰在這時,梁逆開始作亂,烏蒙六部大受其害,烏撒更是亂得不成樣子。

馬家聯合同是夷人的安家,一起打壓楊家,逼得楊思明主動放棄了典史一職,改由馬家的老寨主控制了縣衙。

朝廷派來的縣令數次被馬家算計,最后弄得沒人敢來烏撒,梁知府無奈,推薦馬仲泰做了縣丞,代理烏撒事務。

十多年來,馬家大肆擴張,儼然成為六大家族之首,楊家礙于形勢,只得蟄伏,心里卻牢牢記著當年的仇恨。

過去大家一臉和氣,哪怕心知肚明,卻誰也沒有點破。

可現在,顧伽羅當眾撕開了那層窗戶紙,楊家和馬家……這也難怪馮氏會變臉,朱氏會暗恨。

雖然朱氏不怕楊家,可在這關鍵時刻,楊家若是有了旁的心思,將會影響整個計劃啊!

“孺人說的是,馮太太最是個知書達理、慈愛厚道的人,妾身也敬佩得緊呢。”

朱氏笑著湊上前,給馮氏使了個眼色。

馮氏心下一凜,對上朱氏幽深的雙眸,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訥訥的說道:“朱、朱太太和孺人謬贊了。”

朱氏滿意的點了下頭。

顧伽羅卻在暗自計較,唔,馮氏這句話里,竟是把朱氏放在了她顧伽羅的前頭。也就是說,在馮氏等一干貴婦心目中,朱氏才是烏撒第一夫人哪。

而她顧伽羅……估計只有‘呵呵’二字了。

馮氏原本是過來示好,順手送顧伽羅一個人情。

有了這一節,她沒了方才的興致,怏怏的站在旁邊做起了布景板。

反倒是朱氏接過話頭,引著顧伽羅和幾位貴婦相識。

彼此打過了招呼,寒暄了幾句,氣氛緩和了許多。

幾位貴婦驚訝的發現,面前這位京城來的貴女,竟然對她們的情況非常清楚。

朱氏只說一個‘安家’,顧伽羅便直接點出了安家與水西安家的關系,并且很是隨意的將安家幾個子侄挨個兒稱贊了一番。

那模樣,分明就是對安家的事務了如指掌。

更讓大家驚異的是,顧伽羅居然還會說一些日常的彝語、苗語,西南官話更是極為流利。

“孺人,您有心了。”

就是和朱氏最親密的安家主母展氏也忍不住贊了一句,心中更是豎起了大拇指。

這才是真心想融入西南的做派啊,而且最讓展氏滿意的是,顧伽羅看她們這些‘夷女’的時候,眼中并無鄙夷、嫌棄的神色,言談間也一派和煦,沒有刻意討好,也沒有故意蔑視,而是以一種平等的心態對待。

齊顧氏,果然與那些酸腐的漢家貴婦不同,不愧是齊謹之的妻子!

展氏默默給出了評價,面兒上卻仍是淡淡的。

“阿姑!”

阿卓從人群中擠了進來,一把抱住了展氏的胳膊,親昵的招呼道。

她與展氏不是嫡親的姑侄,只是同族,不過展氏未出嫁前,與阿卓的母親關系極好,兩家也比尋常族人親近。

“你個猴兒,小沒良心的,來烏撒也不說先來瞧瞧阿姑?”

展氏伸手戳了下阿卓的額頭,笑罵了一句,“瞧這一頭的汗,你又跑到哪兒野去了?”

阿卓笑嘻嘻的說道:“我這不是想給阿姑一個驚喜嘛,再者,我來烏撒,可是有要緊的大事,不能因私廢公。”

一邊說著,一邊故意拿眼睛去瞟顧伽羅,顯然,她所謂的‘大事’,與顧伽羅有關。

展氏皺了皺眉,略帶擔心的問道:“阿卓,你沒闖什么禍吧?”

這個侄女向來單純,脾氣又急,很容易被人利用。

展氏垂下眼瞼,掩住眼底的不虞。

“哎呀,阿姑,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會闖禍?”

阿卓不滿的嘟起嘴,“您就放心吧,我這次是真有正經事。”

展氏張了張嘴,還是什么也沒說。眼下就不是談話的場合,待火把節的儀式結束后,她再好好跟阿卓聊聊。

朱氏不禁有些尷尬,她能糊弄阿卓,卻騙不過展氏,只希望這次的計劃能順利進行,如此,即便展家發現了真相,也不敢對她怎樣!

就在這時,四周的鼓樂聲暫時停了下來,眾人紛紛閉了口,齊齊看向正中心的青松。

儀式正式開始。

只見兩個男人帶著古怪的面具和草帽,頭上插著野雞羽毛,身上披著‘山草衣’,他們手里提著銅鑼和扇子,按照韻律敲著鑼。

“這是大鑼笙舞,只有似火把節這樣的盛大節日才會跳。”

朱氏一面隨著節奏舞動身體,一面‘好心’的幫顧伽羅解釋。

顧伽羅頷首,左右看了看,發現眾人都跟著前頭兩個男子一起跳起舞來,嘴里還是不是發出‘羅哩羅’的吆喝聲,剛剛沉寂下來氣氛瞬間又被點燃。

顧伽羅入鄉隨俗,學著大家的模樣,也舞動起來。

一曲跳罷,祭師一番誦念,然后高舉火把,走到青松近前,將那堆成寶塔樣的柴草點燃。

朱氏眼中閃出詭異的亮光,悄悄往后退去,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顧伽羅忽的一陣心悸,有種不祥的預感,她下意識的扭頭去找朱氏,卻剛好看到她消失的背影。

“轟”

猛然一陣劇烈的爆炸聲,會場中心發出一團耀眼的紅光。

“啊”

“救命啊”

“著火了,來人啊,快來救火啊!”

慘叫聲此起彼伏,原本和樂、喜慶的會場瞬間變成了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