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家家戶戶點起了燈火,經歷了一場變亂,烏撒的夜里變得愈發安靜。
靜謐的衙前街,忽的響起了細微的哨聲和鳥兒咕咕的叫聲。
沒過多久,燈火通明的衙門里便飛出了幾只白底灰點兒的鴿子,它們靈巧的撲棱著翅膀,在半空中盤旋了片刻,似是在辨明方向,然后才朝著東、南等幾個方向飛去。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幾只鴿子剛剛飛出縣城,穿過周遭的山林時,密林中忽然射出幾十支箭。
嗖嗖嗖
一陣密集的箭雨過后,不遠處的地面上出現了幾只鴿子死透的尸體。
“不錯,不錯,阿宜不愧是咱們寨子里的神箭手,箭法就是厲害!”
三四個身穿黑色闊衣闊褲的男子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年紀略大、唇上留著短須的男子,彎腰撿起一支箭,箭身上插著一只鴿子,他一邊夸著同伴,一邊仔細的檢查鴿子。
果然在鴿子的右爪上找到了一個拇指大小的木筒。
“我還沒有練到家,否則,根本不用幫手,”
同伴口中的阿宜,一個二十來歲的黑瘦少年,手里拿著弓,并沒有因為別人的稱贊而洋洋自得,反而略帶遺憾的說道。
《“這樣已經很好了,你當這些鳥兒是山間普通的鳥雀嗎?”短須男將幾支插有鴿子尸體的箭全都撿了起來,招手喚來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兒。
那男孩兒機靈。不用短須男吩咐,直接轉過身去,露出背著的一個竹簍。
短須男將東西放進竹簍。暗自數了數,確定沒有遺漏,這才放心的領著幾個同伴連夜回了縣城。
馬仲泰交出了朱氏,朱氏也‘配合’的拿出了解藥,阿卓痛快的放了馬老寨主等人。
孩子們年紀小,又受了些驚嚇,回家后便被馬仲泰命人送回了方面。交由心腹侍婢看護。
而老寨主并四五個族老則坐在正堂,老寨主高居正位,其它族老們分坐在下首的兩溜椅子上。他們每人抱著一桿水煙槍,誰也沒說話,整個屋子里只有咕嚕、咕嚕的聲響。
馬仲泰是屋里最年輕的人,椅子是沒他的份兒了。只搬了個杌子坐在老寨主身邊。
“……唉”
不過一夜的功夫。老寨主竟似老了許多,保養極好的臉上多了好幾道皺紋,身上也帶著一絲沉沉的暮氣。
他放下水煙槍,長長嘆了口氣,“多年經營,毀于一旦,我、我真是愧對祖宗、愧對族人哪。”
“阿爹,說起來還是兒子沒用。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錯,讓齊謹之鉆了空子。這才——”
旁人也就罷了,馬仲泰第一個跪了下來,向父親和眾族老請罪。
老寨主卻擺擺手,“這事不怪你,主要還是咱們太輕敵了,誰能想到那姓齊的,耳目竟是這般靈通?他來烏撒才幾天呢,居然就查出了那么多事?唉,我雖然恨他入骨,可也要承認,他確實是個難纏的人物啊。”
馬仲泰低著頭,父親越是這么說,他越是羞愧。明明已經因為輕敵輸過一次了,他卻沒有記住教訓,居然在這么大的事情上跌了跟頭,險些害了整個家族。
牙齒咬得咯吱響,自打計劃失敗后,馬仲泰就恨不得抽自己一頓。敗了就是敗了,怪只怪自己不夠強,難能將責任推到‘敵人太厲害’上去?!
老寨主見馬仲泰這般,道:“昨夜事情那般緊急,你卻能迅速的想出辦法,將我們幾個老家伙救了出來,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雖然無情無恥了一點兒,但為了家族,老寨主無比贊同兒子的決斷。
幾個族老也都放下了水煙槍,七嘴八舌的附和著——
“是呀,這事兒還真不能怪二小子。”要怪也會怪朱氏行事太不謹慎。
“唉,誰能想到水西那幾家竟也攙和進來了?”以多欺少,他們馬家輸了也在情理之中。
“可不是……二小子隨后的幾件事,做得更是漂亮!”這位族老直接把火燒官倉、炸毀道路的‘功勞’全都算到了馬仲泰頭上。
馬仲泰見族老誤會了,也沒有更正,羞憤的又說了些請罪的話,在幾位老頭子面前做足了‘謙恭’的模樣,這才爬了起來。
恰在這時,外頭有人回稟,說阿宜等人回來交差了。
馬仲泰眼底閃過一抹喜色,卻沒有表露出來,看了眼老寨主。
老寨主隨意的抬了下手。
馬仲泰趕忙命人將那幾個弓箭手叫進來。
阿宜、短須男等人進了正堂,行了禮,便直接將幾只鴿子送到老寨主跟前。
老寨主人老成精,且又是見過世面的人呢,一眼便認出了這些鴿子不是普通鳥雀兒,而是水西大營專門馴養的‘信鴿’。
“這、莫非是齊謹之向外傳遞消息的信鴿?”老寨主語氣中難掩驚喜。
馬仲泰頷首,“咱們這邊雖然失敗了,可只要消息傳不出去,王爺那邊就有機會贏。”
老寨主溝壑縱橫的臉上綻開了菊花:“所以你就命人毀了四面的道路,逼得齊謹之使出‘絕招’,然后又事前埋伏了神箭手,將齊家的信鴿全都攔了下來?”
馬仲泰沒說話,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因為搗毀交通這事兒,真心不是他干的,他不敢跟父親說謊,只能來個不承認卻也不否認。
最妙的是,老寨主將炸毀道路、射殺信鴿的事兒拿到一起來說,這下子,不必馬仲泰自己表功,阿宜幾個辦差的人便主動幫主子揚名了。
“老寨主英明,確實是二爺吩咐小的們去城郊埋伏。”
短須男是幾人的頭兒,口齒也伶俐,恭敬的稟明:“小的們去了沒多久。便發現了城中的信鴿,一切都如二爺事前預料的那般。另外,二爺還吩咐,命小的們多留意山間的小路,預防姓齊的狗急跳墻,妄圖通過其他途徑向外傳遞消息。”
“好好好,”
老寨主臉上的愁苦瞬間消失。連說了三個好字,分外慈愛的看著馬仲泰,“還是阿泰想得周到。就該這么做!”
將所有的路都堵死了,烏撒動亂的消息傳不出去,而朱、馬兩家勾結賊人意圖謀反的事兒外頭更無從得知,更不會懷疑天下聞名的‘傻子王爺’。如此。安南那邊就可以繼續按照計劃行事了。
馬仲泰沖著短須男幾人使了個眼色,幾人會意的躬身退下。
屋子里又剩下幾位族里的要緊人物,馬仲泰也就不避諱了,謹慎的提醒了一句:“不過,事有萬一,咱們也要做好消息外漏的準備。要不這樣吧,兒子再給王府寫封信,將其中內情詳細回稟太妃。到底是按原計劃攻打水西。還是轉道突襲蜀地,全憑太妃決定。”
老寨主聞聽此言。靜默片刻,旋即滿意的點頭:“唔,你的顧慮也有幾分道理。好,就按你的意思辦。”
言語間,老寨主對二兒子的能力愈發滿意。
幾位族老見狀,心中各有計較。
馬家嫡支下山幾十年了,漢化頗深,家業承襲也嚴格遵循嫡長繼承制。
不過,馬家除了官面上的‘產業’(比如茶場、鹽引、馬場以及諸多官場資源)外,還有一個山寨,寨子里有數百族人,以及一個發現了卻未開采的銀礦……這兩處都需要選定繼承人。
老寨主卻有四個兒子,還有十來個親侄子,將來選拔新寨主的時候,就要從十幾個子侄里選。
平心而論,馬仲泰確實能干,可他的親兄弟、堂兄弟們又有哪個是廢物?
且馬仲泰還有個最致命的弱點,他傾慕漢家文化,身上的苗人氣息越來越弱,在縣城做個小官兒,幫家族看護產業還可以。
但若是讓他回山里做寨主,額,那畫面,想想都覺得違和啊。
當然,如果馬仲泰的能力非常強,對于家族的重要性遠超其他競爭對手,那就另當別論了。
幾個族老暗自琢磨著,老寨主和兒子越說越起勁兒,也愈發興奮,只聽老寨主說:“對了,你在信中再加上一句,王府此次起事,咱們馬家寨定會鼎力相助。”
過去跟王府聯系緊密的是朱家,馬家更多的是打個下手,在外人看來,活似朱家的跟班一樣。
倒不是馬家不想自己做老大,而是習慣性的謹慎、小心,他們既想謀得好處,又不愿意承擔風險,這才藏頭露尾。
不過,最近幾個月里,馬家屢受打擊,如今更是為了‘脫罪’而賣了朱家。
老寨主想得透徹,過去有朱家在前頭擋著,馬家可進可退,怎樣都不會傷了家族的根本。
但現在朱家完了,馬家就必須立起來,要么親近朝廷,要么投靠安南王府,如果繼續做中間派、意圖左右逢源,便會成為朝廷、王府共同的敵人。
眼下的情況是,馬家和齊謹之結了死仇,齊謹之在西南一天,馬家就不能選擇親近朝廷。即便親近了,也會被齊謹之整死。
所以,馬家只能選擇王府。且這個‘選擇’,不是簡單的幫個忙、支援一點兒糧草,而是要真刀實槍的出兵。
誰也不是傻子,王府里除了那位王爺蕭如圭,個個精得跟猴兒似的,老寨主可不敢跟王府玩花樣。
馬仲泰和幾位族老聽了,先是一怔,但很快明白過來,紛紛點頭:“沒錯,咱們馬家寨有數百勇士,馬場那邊也有幾十匹良駒,都可任由王府安排。”
終于決定站隊了,說出這句話,在場幾人非但沒有什么畏懼、惶恐,反而生出莫名的興奮與激動。
王府準備了十幾年,私兵數千,糧草器械甲胄什么的更是一應齊全,京中還有權貴幫忙,南、北的韃子也早已結成了同盟……這么多有利條件,占據一個西南,應該沒有問題。
待成功了,他們馬家便是開國功臣哪!
剛剛經歷完一場變亂,馬家的幾位boss經過短暫的驚懼,竟升起了莫大的斗志,一雙雙眼睛里泛著詭異的紅光!
蟬鳴聲中,六月很快就過去了,轉眼便進入了七月底。
圣人的萬壽節馬上就要到了,京城也熱鬧起來,每天都有穿著異族服飾的使團進城,各地的藩王也都帶著豐厚的禮物返回京城。
京城的幾個城門口,每日都是行人不斷、車水馬龍,城內處處都洋溢著一種喜慶的氣息。
最高興的還是那些商人們,比如謝氏商號等一些經營金玉珠寶、名人字畫、古董玩器的鋪子,自從進入六月份,生意便異常火爆。
什么三尺高的珊瑚樹,什么龍眼大的珍珠,什么雙面繡的萬壽炕屏,什么極品羊脂玉雕琢的佛祖……但凡是能用來賀壽的‘奢侈品’,價格全都翻了好幾番,即便如此,有些奇珍異寶還是供不應求!
樹上裹了色彩艷麗的錦緞,街邊擺放著盛開的花兒,好一派鮮花著錦的富貴景象。
許多第一次來京城的番邦之人都忍不住咋舌,滿眼新奇的打量著四周。
當然,也有例外。每日進京的異族人中,總會夾雜十幾個衣飾普通,卻頗有氣勢的精壯男子,與那些好奇的‘鄉巴佬’不同,這些男子的目光只關注城門的兵卒、巡街的兵丁,以及五城兵馬司、五軍都督府和錦衣衛等衙門的位置、布防。
更奇怪的是,外族人進京是為了湊萬壽節的熱鬧,使團的自然要住進鴻臚寺下屬的驛館,而商人們則是投宿客棧,基本上過完萬壽節才會離開京城。
但那些男子不同,清晨進城,晚上宵禁前再出去,也沒買什么東西,更不像是拜會親友的模樣。
只是他們行蹤隱秘,且最近進京的番人太多,就算城門口的兵卒們恪盡職守,也未必能記住這些人,更沒有發現異常。
這日傍晚,到了關城門的時辰,十幾個人壯碩的漢子趕在關門前,在幾個兵卒的罵罵咧咧中匆匆出了城。
他們順著官道一路往西走。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十幾人快步行進了一個時辰,才抵達目的地,一處偏僻的山林。
十幾人順著蜿蜒的山路,來到半山腰,迎面一片開闊的平地,靠山的地方有一座破敗的關帝廟。
他們熟門熟路的推開廟門,穿過院子,正要進正殿,不想卻看到殿外廊下站在幾十個人,他們穿著統一的服飾,連表情都差不多。
這十幾個人愣了下,沒有多言,放輕了腳步,來到廊下與同伴匯合。
通過爛了一半的窗戶紙,外頭的人隱約看到正殿里的情況:供桌下,一男一女盤膝對坐,中間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木質模型,兩人正伸手比劃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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