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老實人常有神預言,蔣宇這次扮演了差不多上帝的角色。
因為他的話都被逐條證實了。
不過一多星期,有關五月底出訪的文件終于下發了下來,可是領隊的名字可不是他沈魏風,而是另一個比他早工作了幾年的一個姓胡的科員,本科文憑,英語只夠問你好。
拿到通知的時候,沈魏風雖說之前有了點心理建設,但真看到領隊的名字時,他還是被氣到手抖。
文件被沈魏風重重摔在了辦公桌上,周處長就坐在對面,他抬起眼從眼鏡上方看了看憤怒的沈魏風,然后又繼續看他的工作簡報,仿佛置身事外。
沈魏風忍了又忍才終于把到了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
在廳里另一間小會議室里,沈魏風度過了那天剩下的時光。
他其實并不覺得和周處長繼續相處一室會有多么不適,只不過他太需要找個清靜的地方讓自己慢慢恢復理智。
恢復理智為的是接受這樣一個現實:與蘇筱晚的相見變得更加遙遙無期。
而現實是,何止是相見無望,周楚凝的電話幾乎時無縫銜接地當天晚上就打了來。
“聽說這次廳里出國的名單上沒有你。”周楚凝急迫地想得到沈魏風,已經準備全面擺明自己的態度。
“是的,你有什么事嗎?”
沈魏風剛從白天的掙扎里掙脫出來,語氣極為不耐。
“其實,我想跟你說,你還有一條路,想知道嗎?”
周楚凝話里有話,沈魏風不得不緩和了一下態度。
“什么?”
“請張教授往蘇筱晚的學校發一份學術會議的邀請函,她的導師你是見過的,那人很重視學術上的交流活動,你也和他互留過通訊方式,這個對你應該不難,對蘇筱晚來說她也不會拒絕。”
“我需要她回來工作,不是回來開會!”
沈魏風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和怒火了。
周楚凝隔著電話都能感到一股怒氣撲面而來,條件反射地往后撤了撤身子,才接著說:“那好,我還有個辦法,你同意的話就可以加入五月底的這次文化交流團,而且領隊還是你沈魏風,想聽嗎?”
這句話周楚凝是閉著眼睛說的,她知道這個條件對沈魏風來說意味著什么,她也有些拿不準這樣做的后果。
“你說吧。”
周楚凝足足躊躇了有一分鐘才緩緩開了口:
“就這兩天,你來我家,和我父母一起吃頓晚飯,正式見個面。”
周楚凝這話出口的時候,身子都在微微顫抖,不知道那邊的沈魏風會如何反應。
果然,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周楚凝握住電話的手冰冷冰冷的,嗓子里像是梗了一塊咽不下又吐不出的塊壘,好半天才發出聲音:“喂,你還在嗎?”
又是一陣令人心慌的沉默。
“讓我考慮一下。”沈魏風終于開了口,可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周楚凝坐在自己房間的小沙發里,聽到電話那頭掛斷的滴滴聲后,本來還想勸慰沈魏風的話也被迫咽回了肚子里,她jing神猛地一松便頹然陷進柔軟的沙發里,可有兩行清淚卻不由自主地順著眼角慢慢地流了下來……
這一夜對于沈魏風來說注定是無眠的,他其實沒有在思考做何種選擇,而是不停地在腦海里回放著蘇筱晚臨離開馮村前那天在自己懷里掙扎后的哭訴:沈魏風,我恨你!
此恨綿綿無絕期啊!
就在沈魏風的長夜無眠這日也恰是米國東部時間前一日的下午三點多鐘。
蘇筱晚結束了當天的課程,正步履匆匆往她姑母所住的街區趕路。
今日她姑母照常有牌局,老太太長日無事,再沒有什么比打打麻將更有益身心健康的了。
可這也意味著蘇筱晚做飯的工作量比當初與她約定的要翻了很多倍,雖說這里的華裔口味大半都被美國同化后變得省儉了不少,但是說來說去仍是要吃中餐,西餐什么生冷的東西在她們眼里那壓根兒就不能叫飯。
蘇筱晚平生有幾件特別厭惡的事情,做飯可以擠進前三甲。
不過,這厭惡并不像蘇太太挑剔的那樣:說來說去還不是一身懶骨頭!而是這樣日日一雙手泡在水里,又是油又是洗滌劑,蘇筱晚覺得自己的手很快就要粗糙地連一點打開機關的手感都沒有了。
要知道,在馮村修復棺底機關的最后時刻,靠得不是技術也不是王瘸子jing湛的木工活兒,而是她極為靈敏的手感。
甚至她的繪圖設計,她的巧連機關,那個不是靠著這雙纖巧的雙手才能完成。
可如今,她只能做著最粗糙的家務活兒,花著成倍的時間圍著一群鎮日無事的中產階級闊太太們忙碌著,沒有什么科研,沒有什么學術研究,更沒什么沒用的自我。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那張地下室的狹小單人床上,蘇筱晚總是忍不住會低聲地哭泣,她甚至把沈魏風發來的郵件抄寫在一個有著漂亮封皮的小本子上,用他那熟悉的語調和一切有關考古工作的敘述來安撫自己極度壓抑的內心。
當然,除了Y校,米國并不是再找不出一所有像樣一點的人類學專業的大學,像南部的B校就是不錯的選擇。
可是無論是考慮地點還是學費,這都不是蘇筱晚如今所能負擔得起的,而獎學金事宜蘇筱晚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俗話說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自己的幾封申請信現在都石沉大海,音信杳無就是最好的明證。
就在這生死絕境之中,就在這一天午后,敲響蘇筱晚命運之門的不止遠在大洋彼岸的沈魏風,還有更能操控許多人人生走向的莫里斯。
不過,站在蘇太太家跟前的人不是莫里斯,而是消失了好一陣的夏秋楊。
一身素衣的蘇筱晚猛地站住,因為她一眼便看到了身材高大挺拔的夏秋楊幾乎就站在眼前。
她此時懷里還抱著今天的課本,夏秋楊仍背著他那個單肩包,兩人眼神復雜地對視了一下,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有時間嗎?找個地方喝杯咖啡。”
這是夏秋楊的固定開場白,他在米國社會習得的社交禮儀不允許讓女方先于他開口。
“不,我回去還有事。”蘇筱晚搖搖頭,仍舊低垂著眼,準備從夏秋楊身前穿過。
“等一下,”夏秋楊攔住就要走開的蘇筱晚“你說一個時間,我可以等你。”
蘇筱晚雙眼微抬,看了看夏秋楊的臉,點了點頭:“那好,兩個小時之后,這里見。”
說完,蘇筱晚便快步離開夏秋楊,回到了她姑母的那棟房子。
不知道是何緣故,在下午這溫吞的陽光里,夏秋楊看著蘇筱晚蕭索的背影,覺得自己此次或許終將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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