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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
天子回到京城后,以王衍為首的朝堂似乎一直在與各位宗王聯絡,信使來回不斷。
十二月中旬,天子下詔:改元永興。
也就是說,今年剩下這半個月,就叫永興元年了。
這一年,對天子來說真是多災多難,以至于數度改元。
正月年號永興,月底改元永安,八月改建武,十月改回永安,十二月再改回永興。
負責記載今上實錄的史官們都傻了,激烈爭論一番后,決定將史書中今年的年號定為永興。
天子又下詔:廢司馬穎皇太弟之位,仍為成都王,令居京城,不得擅離。
同時,復羊獻容皇后之位,復司馬覃太子之位。
一番折騰,就如同年號一樣,又回到了原點。
仗似乎白打了,人似乎白死了。
但人總得往前看,生活還得繼續。在皚皚大雪之中,永興二年(305)不期而至。
“太宰司馬颙表奏司空為太傅。東海傳來消息,司空堅辭不就。”華林園西北,黃門侍郎潘滔說道。
邵勛沒回答他的話,而是拈弓搭箭,射落了一只雉雞。
軍士們齊聲喝彩。
陳有根、黃彪、余安、姚遠四騎飛快奔出,最后還是黃彪眼疾手快,將雉雞撈在懷里。
策馬而回后,輕盈躍下,半跪于雪地之中,將雉雞高舉過頂,道:“將軍,獵物在此。”
“賞你了。”邵勛哈哈大笑。
他身后跟著兩匹馱馬,馬鞍兩側掛著不少獵物——叫你們不冬眠,天寒地凍出來亂逛,出事了吧?
教導隊中部分精于騎射的壯士也有斬獲,多為雉雞、野兔之流。
這會已經剝皮掏肚,處理了起來。
肉,自然要大家一起吃。
“將軍真乃神射。”潘滔緊緊跟在邵勛身邊,贊嘆道。
邵勛仍然看著前方,眼神捕捉著山林衰草,不放過一絲一毫的動靜。
“咚咚咚……”鼓聲響起,數隊士卒拿著長槍,排著整齊的隊形,快步上前。
山林中一陣雞飛狗跳,數只獵物驚慌失措的奔逃了出來。
邵勛快如閃電地捉弓,粗粗一瞄,箭矢飛出。
一只火紅的狐貍在地上翻了個滾,掃了掃腿,不動了。
對箭術自信的將士們亦紛紛開弓射獵,場中歡笑聲不斷。
王雀兒騎著一匹快馬,奔至狐貍旁,側身一撈,打馬而回。
洛陽二期的學生兵張大牛遺憾地嘆了口氣,沒搶到。
狐貍很快被送了過來。
“邵師射中的是狐眼……”王雀兒用看神人的目光說道。
邵勛咳嗽了下,他打算射右眼,結果射中了左眼。
這個誤差,很合理吧?
“趁熱料理了,皮子留下,我有用。”邵勛將狐貍遞回,說道。
司空遠在東海,王妃孤零零地在洛陽,心情應該不怎么——呃,好像還不錯。
不管怎樣,多射獵幾只狐貍,為王妃做一件新皮裘,作為遲到的新年禮物。
另者,秋冬射獵,也是一種軍事訓練。
士兵們按照旗號、金鼓要求,齊齊前進或后退,驅趕獵物。
射獵之人還能精進箭術。
不怎么精通的人亦可參與,以后打仗時手能熟一點。
隨著洛陽盆地人口的日益減少,山林中的動物是越來越多了,今后可以多多組織射獵,既能吃肉,又能操練軍士,兩全其美。
正遐想間,又一只狐貍奔出。
“嗖!”箭矢破空而去,當場斃命。
喝彩聲再度響起。
蕩陰之戰后新加入的士卒們用敬畏的目光看著邵勛,剛才這下瞄都沒瞄啊,抬手就射,結果還就真中了。
軍中早就傳聞邵將軍箭術冠絕京城,縱然有過譽之嫌,但也應是最厲害的那一批了。
在洛陽中軍成建制覆滅,諸衛由基營弓手四散后,他很可能已升為最厲害的那一個。
“獵物真多,以前這里是禁苑吧?”邵勛放下角弓,問道。
“現在還是禁苑,只不過柵欄壞掉了而已。”潘滔笑道:“曹魏以來,芳林園西北有禁地,廣倫且千余里。高柔曾上疏,言其中有虎大小六百頭,狼有五百頭,狐萬頭,鹿無算。邵陵縣公(曹芳)繼位后,改名華林園。國朝因之。惜二十年來無人修繕,虎狼多奔出,卻不多見也。”
簡單來說,禁苑是一個人造的、專供皇家射獵的畸形生態系統。
四周有圍欄,“廣輪且千余里”,不許百姓耕作、樵伐。
里面的動物都是人工投放進去的,種類較為單一。
鹿、兔作為食物鏈底層,虎、狐、狼作為掠食者,而它們同時也是人類的獵物。
天子休獵的時候,里面的動物會快速繁衍,生態瀕臨崩潰,這個時候甚至需要人工干預,或捕殺,或投放獵物。
說白了,這里不是真正的山林,只是一個供皇家打獵的人工場所罷了,還是簡單容易版的。
最近十多年,洛陽多事。
禁苑已沒多少人在乎了,漸漸被世家大族蠶食。
石崇的金谷園,就有一部分侵占了禁苑草場,只不過沒人管罷了。
當然,蠶食禁苑的世家大族現在也不太想要這些地了。
有人在政治洗牌中獲罪,有人舉家喪命于戰亂,還有人逃亡外州,一如整個洛陽盆地的大氣候——有人來,有人走,但人口一直呈減少狀態。
“潘侍郎……”邵勛又拿起弓,說道。
“將軍何事?”潘滔有些奇怪。方才他幾次挑起話頭,對方都不太熱情,這會怎么又主動搭話了?
“冬日風寒,侍郎卻沒一雙御寒鞋靴。如此股肱之臣,何薄待也!”說罷,抬手又是一箭,將一頭正在奔逃的狼給射翻在地。
騎士們看見,紛紛奔出,爭取獵物。
“狼皮就贈予侍郎了,做一雙靴子,以御風寒。”邵勛回頭看向他,笑道。
潘滔微微有些感動,鄭重行了一禮,道:“多謝將軍厚愛。”
“王國軍將,也能稱將軍嗎?”邵勛哈哈一笑,問道。
“朝廷已許材官將軍之職。”潘滔說道。
“我辭了。”邵勛擺了擺手,道:“本為越府家將,未得司空允準,焉能受此朝職?”
嚴格來說,中尉司馬也是朝職,因為這是朝廷任命的,宗王沒權力任命這種級別的官員,哪怕只是個第八品小官。
但規矩是規矩,現實是現實。
中尉、中尉司馬乃至內史、郎中令、大農等封國官職,嚴格來說都是“朝廷命官”,但在世人眼里,這就是人身依附色彩非常明顯的“屬吏”,尤其是最近十幾年。
因此,天子為彰迎駕之功,高高興興地加邵勛“材官將軍”(第五品)之職,邵勛“固辭”。
這個結果,差點讓天子自閉了。
那么大一個忠臣,居然不要朕給的五品將軍,何也?
邵勛不好意思告訴他,即便是加官,我也不敢要啊。
十八歲的少年郎,這么快就升任雜號將軍,不說別人怎么看了,司空還敢用我么?幕府眾人還不得造反?
這可不是十九歲、二十歲就能當節度使的時代。
那會只要敢打敢拼,有勇力,有兄弟支持,殺將驅帥,自封留后又能怎樣?朝廷不還得捏著鼻子給你補一道手續,送旌節、地圖、印信,將你的留后變成正牌節度使?
但現在不行啊。
天子的信任,只能辜負了,除非司空同意。
“既不要將軍名號,又不能外放任職,小郎君被夾在中間了啊。”潘滔看著邵勛的眼睛,似乎想捕捉些什么。
“別那么看我。”邵勛笑了笑,道:“禁軍重建還沒有眉目,材官將軍是真沒什么用,難不成讓我征發夫子去修路?處虛名而招實禍,智者所不為。”
他現在如果去了軍職,外放擔任政務官,那就只能當個縣令。
別以為這很小。
丹陽甘卓,曾經婉拒過司空招攬,去年再三延請,終于擔任幕府參軍,但很快又離府了,出補離狐縣令。
人家什么家世,又如何得司空欣賞,但轉任地方官的時候也就當個縣令罷了。
中尉司馬去當縣令,完全稱得上“擢”,那是升官好么?
但邵勛傻了才放棄軍職從政,那是找死。
聽到邵勛這么干脆的回答,潘滔笑了。
死死握著軍權,不見兔子不撒鷹,這般清醒理智之人,是真的難得啊。
他愈發欣賞了。
“其實,將軍完全不必煩惱。”潘滔突然說道。
“哦?潘侍郎何意?”
“敢問將軍,縣令、郡守乃至刺史,因何而為人所重?”
“人、地、財?”
“不錯。”潘滔也沒想到邵勛的思維如此直擊本質,高興地說道:“便是小小一個縣令,亦可調用夫子、征發兵士、籌集錢糧,這是很多朝官都難以做到的。”
邵勛看著他,等他繼續說。
“將軍既知關竅,何不變通一下?”潘滔笑問道。
“你是說……”邵勛若有所悟。
“然也!”潘滔撫掌大笑,道:“河南郡十余縣,連年戰爭,撂荒而逃者不計其數。以至空守膏腴沃壤,卻需從外州輸運糧食進京。將軍何不將其用起來?”
邵勛想了一會,搖頭道:“不可,朝廷不會允許洛陽附近出現大的塢堡、莊園。”
“那就走遠一點。”潘滔毫不猶豫地說道:“君可知關中齊萬年之亂時,西州流民大舉外遷,一入蜀地,二入河南,自種自收,聚居成塢?再者,將軍恐怕亦有所耳聞,并州劉淵起兵,敗東贏公騰,連取數城,寇太原,并州百姓大量南下,途經河內后,直趨洛陽。這些人,將來也會如同西州流民一樣,聚居成塢,朝廷能管嗎?”
邵勛有點被說動了。
潘滔察言觀色,又加了一把勁,道:“將軍可知潁川庾袞?”
“處士庾袞?”邵勛問道。
潘滔一笑:“原先確為處士,但他可不僅僅是處士。四年前,趙王倫僭位,諸王起兵,好一番混戰。其間,張泓率軍攻陽翟,庾袞率眾聚保禹山,建禹山塢。泓見其嚴整,不敢犯,乃退。”
“原來如此。”邵勛點了點頭,道:“我之前小看庾袞了,以為他只是個膽小怕事之輩,攜妻子躲入山中呢。”
“庾叔褒確實是膽小怕事之輩。”潘滔大笑道:“現已攜妻子前往汲郡,于林慮山中建塢堡,聚眾耕作。”
邵勛啞然失笑。
不得不承認,他被潘滔說動了。
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太依賴上位者的信任了。
若哪天司空聽信讒言,認為無法駕馭自己,或者別的原因,不再信任自己,那時候他所能得到的資源將大大減少。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哪怕將來注定要離開洛陽,但在此之前,多占一些田地,多招募一些莊客、流民,產出錢糧,也是好的。
銀槍軍可是自己的私軍啊。
將來司空回了洛陽,該怎么解釋?如果他一定要將其編入王國軍甚至禁軍呢?如果他拒絕給銀槍軍發餉呢?
潘滔讓自己多占田地,自己養兵,此為正理。
但具體如何操作,選哪些地方建莊園,還得再考慮考慮。
與此同時,邵勛也有些無語。
他在洛陽掌握著極大的軍權,名氣也不小,本以為會吸引一些不得志的底層人才過來投靠。沒想到,一桿子下去,居然釣上來一條大鯊魚……
潘滔這種賈詡般的毒士,一般人還不敢用呢,他所說的話,還是得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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