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十一章 成果匯報

今天算是大場面了。

分散在各個塢堡整訓的銀槍軍調整布防,一到四幢全部來了梁縣。

已經分下去的三百多名府兵也被召集了起來,此刻正在空地上披甲。

他們各自帶了一名部曲,這會正手忙腳亂地把馬牽過來。

部曲的器械很簡陋,一桿長槍罷了,看起來還很破舊,不知道從哪里繳獲的倒了幾手的裝備了。

府兵們穿戴完畢之后,紛紛上馬,然后接過一桿長槍,獰笑不已。

一會他們要客串騎兵,狠狠教訓下銀槍軍的那幫靠兩條腿走路的“傻子”——銀槍軍士兵因為招進來時多為苦力,為人又不善言辭,訓練過程中笑料百出,一向被長劍軍看不起。

為了提升效果,銀槍軍的步卒們不能使用超長長槍,不能在陣前擺拒馬,不能在大陣四周挖陷馬坑,不能把輜重車輛堆起來作為障礙……

當然,長劍軍也不會真沖上去。

鼓聲響起,三百余騎魚貫而出,開始慢慢提速。

兩千四百余名銀槍軍士卒排成了一個方陣。

邵勛把自己的親兵加強給了他們,作為散隊,分散在方陣的左右兩側。

散隊一般分布在大陣前方和左右兩側,多為軍中精挑細選的驍勇之士,諸般器械都很精通,敢亡命搏殺,主要作用是騷擾或遲滯。

大陣后方一般是輔兵輜重部隊。銀槍軍暫時沒有輔兵,于是給他們加強了部分運糧車、輜重車堆在后面,防止騎兵繞后攻擊。

從臨時搭起的高臺往下看,三百余騎攜大股煙塵,往大陣直沖而去。

四幢兩千四百余步卒里,新老夾雜,這時一下就看出差距了。

老兵也沒面對過騎兵的正面沖鋒,但還立得住腳,緊緊攥著長槍,哪怕手心出汗,依然死死站在那里。

軍官們就站在旁邊,他們對騎兵同樣很陌生,同樣有些害怕,但總不能在部下面前丟了面子,紛紛大吼大叫,要求軍士們穩住,退后者斬。

大吼大叫是一種發泄緊張情緒的方式。當見得多了,對生死已經相對漠然時,他們就不會浪費這個力氣了,只會死死盯著沖來的敵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新兵則一開始頗有些騷動,后來在老兵和軍官的帶領下,雖然緊張依舊,總算勉強立住了腳。

三百騎慢慢轉向,在陣前一橫,試圖繞向右側。

“嗚——”角聲一響,這意味著步弓和強弩射擊了。

騎兵繞到側翼,散隊的亡命徒們立刻迎了上去,數人一組,長槍、鉤鐮槍、木棓、步弓、刀盾互相配合,主打的就是遲滯。用自己的生命為賭注,擾亂騎兵隊形,與騎兵互相消耗,給大陣調整爭取時間。

少數步兵結成戰斗小組,主動迎著多數騎兵反沖鋒,這需要極大的勇氣,邵勛不認為自己的親兵能達到這種水平。

散隊戰術,在此時也不流行,這要到唐代才會成為步兵標準戰術。

講武終究是講武,不是真打。

三百騎分成多支,繞過襲擾他們的散隊,速度已經大大下降,驅馳空間也不夠了。

這個時候,銀槍軍步卒執行抽隊戰術,調整了防御方向,并利用步弓、強弩射程的優勢進行反擊。

三百騎損失了大部分速度,不得已之下往回撤,在遠處收攏集結。

片刻之后,他們排成了相對密集的陣型,往右側一角直沖而去。

這是梁縣武學講授的騎兵標準戰術之一,邵勛起名為“暴攻一角”。即騎兵忍受巨大的傷亡,不惜代價猛攻步兵大陣一角,試圖打開缺口。

“陳有根氣急敗壞了。”邵勛揮了揮手,鉦聲立刻響起,正在慢慢提速的騎兵放棄了進攻,繞著大陣轉了一圈后,回到出發地,下馬休整。

這樣的講武,以后還得多來幾次。

或許士兵們知道不是真打,會讓效果大打折扣,但也不是一點收獲都沒有。

至少,他們可以熟悉一點騎兵的作戰方式。

至少,他們能提高面對騎兵時的心理閾值。

有些東西,你沒見過,就很容易自己嚇自己。

見多了,就沒那么害怕了。

練一支軍隊,真的不容易。

積累軍隊的傳承,更是不容易。

戰場上的表現,和平時的訓練息息相關,容不得半點馬虎。

時不我待。

“如何?”邵勛收回目光,看向羊獻容,問道。

羊獻容看得有些出神。

騎兵縱橫驅馳時,她的手緊緊捏著,指甲幾乎嵌入肉里。

當步兵齊刷刷地調整陣型,長槍斜舉,拈弓搭箭時,牙齒已經緊咬著嘴唇。

這會被邵勛一問,她愣了好久,才輕聲問道:“邵卿能不能去廣成宮長直?”

什么?邵勛都快暈了,這女人是什么腦回路,答非所問。

羊獻容調整了下呼吸,問道:“邵卿養這許多兵,花費多少?”

“每兵月給糧三斛,年給布三或四匹。”邵勛回道。

“你今年擴軍了,糧布不夠吧?”

“確實不夠,所以打算賣點馬。”

“我可以從滎陽、陳留、河內三地調一批錢糧牲畜過來,你不要賣馬了。”

“不賣馬如何養……”邵勛話說一半,看到羊獻容乞求的眼神,頓時悟了。

這小娘們還有壓榨的潛力啊。不過,老是花女人的錢多不好意思,我像什么了?吃軟飯的?成何體統!

“賣馬不僅僅是為了換糧帛,更是一種維系關系的手段。”邵勛說道。

羊獻容有些失望。

她甚至有點想在金墉城時那樣魅惑邵勛了,無奈這人不上鉤,便放棄了。

“不過,即便皇后不提,臣也會護衛好廣成宮的。”邵勛說道。

羊獻容心中歡喜,點了點頭,道:“我會給錢的。”

艸!邵勛有些無語,皇后口不擇言了啊,于是糾正道:“護衛皇后,乃臣之本分。”

“本分……”羊獻容默默咀嚼著這個詞。

“皇后,講武也看了,該幸廣成宮了。”邵勛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臣親自護送。過幾日,黃門侍郎潘滔、太傅幕府東閣祭酒庾亮會至廣成宮,覲見皇后。”

“嗯。”羊獻容應了一聲。

就在此時,高臺下的軍士們開始了齊聲高呼。

“吃誰的飯?”有人大聲問道。

“吃邵將軍的飯。”

“穿誰的衣?”

“穿邵將軍的衣。”

“為誰賣力?”

“為邵將軍效力。”

如是者三。

邵勛臉上沒有絲毫尷尬。

這是私人可以合法養兵、練兵的時代,銀槍軍是私人部曲,礙不著朝廷什么事。他這么做,別人完全無法指摘。

羊獻容又看了一眼正在歡呼的士兵們,下了高臺。

廣成宮的夜晚寧靜而神秘。

濃稠的夜色如同一汪泉水,將白日講武的喧囂完全淹沒。

邵勛從綠柳園內借了十余成都王府出身的婢女,跟在羊獻容身邊服侍。

整個行宮還沒有徹底完工,但大部分殿室都可以住人了,就是空空蕩蕩的,白天還好,一到夜晚,膽小的人真的待不住。

隨軍帶了一些簡單的家什。

對羊獻容這種身嬌肉貴的女人來說,自然是遠遠不夠的,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添置了,反正她有錢。

前半夜邵勛一直很忙,主要是在山下布置、檢查崗哨,直到月上中天之時,他才得了空,靜靜坐在正殿門口的臺階上,仰望星空。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坐下來,認真自省。

目標仍然沒有變。

措施已然在進行中,下面就是安靜地等待結果了。

“困難。”他就著火光,用樹枝在地上寫下這兩個字。

困難顯而易見,或許到他死都沒法改變——他的出身劣勢,可以被弱化,但永遠無法消除。

另外就是與司馬越越處越僵的關系了,這一次潘滔南下,著實耐人尋味。

“邵卿。”身后響起了鬼魅一般的聲音。

正凝神想事的邵勛嚇了一跳,差點一個翻滾出去,然后拔刀砍人。

大半夜的,皇后不睡覺在作甚?

“皇后。”他起身行禮,疑惑地看向羊獻容。

“睡不著了。”羊獻容輕聲說道。

邵勛示意慌慌張張跟過來的婢女回去,然后親自回殿,端來了兩張胡床。

羊獻容坐了下來,看了眼地上的字跡,問道:“邵卿也害怕嗎?”

“臣不害怕,臣只是擔憂罷了。”邵勛回道。

“擔憂太傅么?”

“我和太傅已不可能和解。”邵勛說道:“皇后是不是還在擔心臣反悔?臣輕易不許諾,許諾了就會做到。”

羊獻容輕輕嘆了口氣。

她什么都沒有了,對邵勛來說,她的價值已經大大降低。

先帝尚在的時候,她還能幫著建廣成苑,但現在已經脫離了她的控制。

世間的爾虞我詐,她見得太多了……

火盆噼啪作響,邵勛看了一眼羊獻容。

羊皇后的臉,是他身邊所有女人中長得最好看的,精致、美麗、高潔——如果她不犯病的話。

他有幾分察言觀色的能力,知道羊獻容的內心之中,總喜歡對人做“壞的假設”,這與她這些年的經歷有關。

這個短時間內沒辦法解決,只能靠時間來撫平了。

“邵卿既為武人,想必會時時出征吧?”沉默片刻后,羊獻容問道。

“四方多事,難免的吧。河北戰事正烈,并州匈奴肆虐,說不定哪天就率軍出征了。”

“會不會有危險?”

“戰陣之事,誰敢說一定沒危險?”邵勛笑道:“不過,廝殺時越是怕死,越容易死。臣的膽魄不錯,應沒那么容易死。”

“邵卿。”羊獻容突然問道:“還記得成都、河間二王圍攻洛陽時的事么?”

“記得。”

“當時你與司隸校尉糜晃跪拜于辟雍門外。”

“是。”

“那是你第一次見到我吧?”

“是。”

“當時伱在想什么?”

“臣在想,帝后巡視諸營,一定得拼死奮戰,以報——”

“不,不是。”羊獻容搖了搖頭。

邵勛愕然。

“當時你在偷看我……”羊獻容神秘地笑了笑,起身回去了。

這!被人當面揭穿,邵勛不由得老臉一紅。羊獻容這是在說他膽子很大嗎?

皇后已去,余香裊裊。

邵勛揉了揉臉,收拾心情,繼續在殿外巡夜。

殿內,羊獻容先是寫了幾封短信,準備找人送往滎陽、河內、陳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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