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六十八章 風雪之中的追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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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馬蹄聲傳來,百余騎穿過田野,沖到最前頭。

正在行軍的士兵們見了,紛紛高呼。

邵勛揮手大笑。

他默默看著行軍中的縱隊。

雖風雪彌漫,但士氣仍然維持在相當水準上。

這不僅僅是因為戰前動員的到位,也有后勤保障完善的因素。

至少,戰兵人手一套綿衣。

綿非棉。

所謂綿衣,其實就是布面夾襖,里面塞著繅絲織布時剩下的絲綿——因為較短,不適合織布,故拿來作為御寒材料。

綿衣發展到后來,里面充塞的已經不僅僅是綿了。

成本高一點的用禽鳥羽毛,成本低的用葦絮。

在前漢的時候,為了方便冬季作戰,甚至在里面塞鐵片,制成綿甲,即所謂的“堅甲絮衣”。

但這種綿甲很不實用,防護力也很差,很快就被淘汰了。

士兵們寧可同時穿綿衣和甲胄,但更多的時候,綿衣也不穿,就披甲,冷就扛著,這樣更方便,即所謂“都護鐵衣冷難著”是也。

當兵打仗是一件苦差事,無論哪個年代都是如此。

“君侯!”路口站著一群老老少少,大概數十人的樣子,高聲呼喊道。

邵勛勒馬停住,仔細看了一眼。

唐劍策馬而至,低聲匯報了一番,原來是本地豪強塢堡帥們,帶著酒肉糧食前來勞軍。

邵勛點了點頭,然后看著眾人,高聲道:“父老厚愛,吾已知悉。糧肉且收下,酒么——”

他馬鞭一指北方,道:“待破敵之后,再與河北父老共飲。”

說罷,拍馬而去,風中還隱隱傳來他的聲音:“若還有血性,可入吾義從軍,北上殺敵。”

車轔轔,馬蕭蕭。

中軍上萬士卒迎著風雪,一刻不停地前進著。

片刻之后,便有十余壯士奔出人群,自帶弓馬、器械,跟著大軍北上。

每過一個路口、村鄉、塢堡,這樣的場景反復上演,汲郡父老的抗敵熱情已被完全點燃,不但送糧送物,還出了上百驍勇子弟從軍,跟著魯陽侯一起殺敵。

人是需要組織的。

組織起來的人,和一盤散沙的人,其能量天差地別。

官軍的抵達,在恰當的時候,將這些人給組織了起來。

糧食解決了,物資解決了,甚至就連兵源都解決了一部分。

當這股力量越來越大之時,便不是誰能輕易阻擋的了。

劉靈、王桑二人主導的退卻,計劃很不錯,但實際執行起來么,卻不那么美好了。

最大的問題還是天氣。

申時以后,天色又陰沉了下來。

北風橫掃大地,吹動著漫天大雪,撤退中的人馬艱難踟躕著,甚至難以辨別方向。

這個鬼天氣、這個能見度,就連斥候都失去了作用,所有人都悶著頭趕路,同時暗暗后悔沒有留在共縣縣城內。

有幾支部隊陸陸續續匯合了過來,但還有相當多的人馬,卻一時間失去了聯絡。

王桑、劉靈不得不放慢速度,邊走邊等待。

但他們這一放慢腳步,也給了追兵機會。

天色將黑未黑之時,后方突然奔來了數騎,還沒等他們說話,兵刃交擊聲已隱隱傳來。

劉靈暗罵一聲,風雪這么大,都能聽到廝殺聲,追兵來得是多快啊!

他爬上了一座廢棄房屋的頂部,試圖瞭望敵情,但風雪太大了,天色也黑了一點,什么都看不清楚。

殺聲越來越清晰。

很快,一條銀色的鋼鐵長龍出現在眼簾之內。

劉靈下意識握緊拳頭。

銀色長龍的甲胄上落滿了積雪,他們哈著白汽,端著長槍,排著整齊的隊列,硬頂著風雪,快步前進著。

己方士兵完全不是對手,被打得節節敗退。

“刺!”如林的長槍迅疾捅出,雪地上仿佛開了紅色染鋪一般,鮮艷得讓劉靈的眼睛刺痛。

“殺!”一名長槍手刺殺當面敵人之后,甚至不用軍官指揮,上下揮舞了一下,非常精準地使用矛桿,打落了一名沖過來的敵方步兵的長矛。

旁邊一人眼疾手快,一槍捅出,將其格殺。

配合之默契,讓人嘆為觀止。

劉靈甚至能想象得到,在過去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里,這些銀色武士們一有空閑,就會互相對練,掌握了許多戰場上的實用殺招。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匆忙下了屋頂,召集一幫親兵,迎面沖了過去。

銀槍軍武士已經沖進了村內。

數十人見著他們,直接就殺了過來。

當頭一人背插認旗,似乎是個小軍官。

劉靈一點沒有廢話,挺矛直刺。

對方居然沒有避讓,而是兇狠地持矛一撥,將劉靈刺過去的長矛打偏了,然后用力壓矛,試圖將劉靈的矛刃壓住。而他左右兩人,快上幾步,一人挺矛直刺劉靈腋下,一人奔著他的腿腳而來。

親兵們奮力截住兩人的攻勢。

劉靈憤怒地使起蠻勁,反手將小軍官的矛斜壓在地上,然后上前一步,突施巧勁,豎著用矛桿將小軍官擊退,隨后不待其反應過來,閃電般舉矛過頂,一槍斜刺,將矛頭送入了小軍官的喉嚨,將其斃殺。

還沒來得及興奮,身旁響起慘叫,一名親兵已向后仰倒,再無聲息。

“呼!”一桿長槍帶著呼嘯的風聲,直刺劉靈面部。

電光火石之下,劉靈來不及思考,下意識雙腿彎曲,矛桿一格,長槍從其右肩上空穿過。

劉靈后退半步,舉槍直刺,結果被另一人格住。

媽的,這些兵成精了!他心中暗罵,長槍格殺之術怕是練了不下五年,不但個人技藝出眾,就連配合都十分默契。

“呼!”長槍又直刺而來。

劉靈后退一步、兩步,對面的銀槍軍武士略有些心急,追擊得快了半步,劉靈抓住機會,不退反進,一槍刺中對方腋下,再殺一人。

“殺了他們!”風雪中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眼見著親兵不斷倒下,劉靈心中愈發焦躁,賣了個破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刺死第三人后,終于破防了。

剛剛被他殺死的那名銀槍軍武士,從面相上看起來,不過就是個三十許人的憨厚苦力罷了。但他持矛動作標準,步伐堅定有力,目光一直在自己的面門、腋下、膝蓋等甲胄遮護不到的地方打轉,刺殺動作刁鉆歹毒,迅疾如風。

在親兵的衛護下,劉靈勉強格殺軍官一人、士兵兩人,卻把自己累得夠嗆,氣喘吁吁。

媽的,邵勛從哪找的這些人,一個個這么難纏。

“敗了,敗了!”風中傳來令人頹喪的呼喊聲。

劉靈再不敢耽擱,在一部分親兵的簇擁下,轉身便走。

另外一部分親兵留下斷后,與銀槍軍士卒纏斗在一起,雙方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

“嘚嘚”馬蹄聲響起,劉靈如風一般沖出了村子,消失在夜幕中。

越來越多的銀槍軍殺了進來。

賊兵一哄而散,顧不得漫天風雪,顧不得深夜的嚴寒會不會把自己凍死,這會他們只想逃,只想離這幫技藝嫻熟、殺人如麻的官兵遠一點。

夜幕終于完全落了下來。

搜殺完最后一名賊兵后,銀槍軍士卒將傷損的馬匹拖了過來,就地宰殺。然后拆了一些民房,開始生火,熬煮肉湯。

就著肉湯、干糧吃完飯后,他們還要繼續追擊。

這個惡劣天氣,讓他們引以為豪的步弓無法使用。但沒關系,近戰肉搏一樣可以摧垮敵人。

他們是銀槍軍第一幢,大部分人都從軍五年以上了,正面肉搏,不信有人能擋住他們的長槍叢林。

逃了大半夜后,劉靈在共縣北境一個被他們占領的村壘內,遇到了一隊正往回撤的己方兵馬,總計兩千人上下,這才松了口氣。

結果才坐下來喝了點熱湯,吃了幾口干糧,村外又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鏗鏘的甲葉聲在村壘前后響起,似乎有人在包抄他們?

劉靈看了看左右的親兵,不過寥寥數十人罷了。

再看看村落內擠得滿滿當當的士兵,絕大部分是被拉來的新丁,此刻滿臉惶恐,喧嘩聲四起。

“走!”他沒有絲毫猶豫,換了一匹馬,直接騎上,然后招呼能跟上的人全數跟上,向東突圍。

黑夜之中,火把根本不起作用,只一會就被風雪打滅了。

劉靈也顧不得其他了,只認準一個方向,悶頭狂奔。

他已經不再想部眾們能不能逃出來,也不再想王桑此刻在何處,他只想逃得一命。

他在林慮還有數百人,在鄴城還有近千兵,這都是他的老底子,只要收攏起來,還有復起的機會。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跟在他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稀落。

途中找了個背風之地休息一番,吃了點食水后,劉靈換上馬再度狂奔。

先向東,再向北,倉皇間跑進了林慮縣境。

當十月十一日清晨的陽光從東邊升起之時,能跟上他步伐的不過二三十騎罷了。

這個時候,一隊人馬從南邊跑了過來。

劉靈剛想起身逃竄,卻發現是倉皇北撤的己方人馬,遣人一問,居然是王桑的部眾。

原本在附近劫掠,結果沒人通知他們撤退,也沒有官軍來打他們,打聽到王散騎、劉平北都率軍北還之后,他們失去了繼續留在這邊的勇氣,帶著搶來的人丁、財貨就跑,不意撞到了劉靈。

劉靈松了一口氣,堂而皇之地接過了指揮權,率部向北撤退。

他很清楚,經過一天一夜的廝殺,官軍的追擊高潮已經過去了。

黑夜之中,他和王桑的部眾散得到處都是,官軍再有本事,也弄不清楚他們都往哪跑了。

他現在安全了。但也有些欲哭無淚,撤退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邵賊追得也太緊,借著風雪掩護,直接把自己的兵散開,四處襲殺。

南下共縣的這批人,不知道還有幾人能還。

回到鄴城之后,怕是要真的看石勒的臉色過活了。

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一不小心,部隊直接被他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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