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戰略與戰術

作品:作者::2764351

清晨,濃重的霧氣之中,大群軍士如鬼魅般洶涌而上。

矮墻之上,一名少年瞪大著眼睛,死命看向前方。

軍中老兵相告,大霧之天,賊眾極有可能前來偷襲。

但知道是一回事——少年擦了擦眼睛,我是真看不清啊。

霧中似乎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

少年干咽了口唾沫,長矛桿幾乎被他攥出水來。

“沙沙”聲更響了。

少年用足目力,向前望去。

濃重的霧氣之中,仿佛藏著頭吃人的兇獸,那“沙沙”聲仿佛是兇獸在咀嚼。

少年被自己的臆想嚇得一個激靈。

片刻之后,他終于做出了決定,下了木墻,來到營寨之內。

這個寨子很小,只能住十個人左右,一般設在大營外圍,起警戒作用。

一旦敵軍來襲,他們是沒有可能生存下來的,唯一的作用就是臨死前傳出訊號,給大營準備的時間。

寨中還有九個人。

有人倚靠在木墻上,閉目假寐。

有人像餓死鬼一樣,不停地吃著東西。

有人板著臉,仿佛別人欠了他多少錢一樣。

還有人在咒罵著天氣,讓柴草都濕漉漉的,點不著火。

少年突然起了明悟,這九位同袍其實都很害怕,只不過每個人表現出來的形式不一樣。

是啊,敵軍已經來了,就在北邊下寨,人數未知,但騎兵數量不少,至少比他們多。

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突然攻來呢?

希望不要吧。只要守到今天中午,就會有另一隊的弟兄過來替換他們了。

“隊主,我好像聽到動靜了。”少年說道:“要不要示警?”

隊主聞言,立刻睜開了眼睛,一躍而起,道:“隨我上去。”

一老一小很快爬上了寨墻,北邊的場景頓時讓他們驚呆了。

白色的霧氣之中,仿佛鉆出了無數惡鬼一般,直朝他們撲來。

少年渾身顫抖了起來。

他的眼睛不自覺地落在敵兵身上,敵兵似乎看了他一眼,滿是惡意。

隊主不聲不響地沖了下去,直接拉響了鈴鐺。

清脆的“噹噹”聲驟然響起,刺破濃霧,在曠野中傳出去很遠。

幾乎與此同時,對面射來了密集的箭矢。

慘叫聲自墻頭響起。

少年“嘭”地一聲栽落地面,死不瞑目。

木墻上響起了不絕于耳的“哚哚”聲,偶有幾支箭矢拋射入寨內,重重插入泥地,箭羽震顫不休。

洶涌的人潮幾乎淹沒了他們這個小小的營寨。

賊兵一個接一個翻越而下,兵刃交擊聲、垂死慘叫聲此起彼伏。

隊主堅持到了最后。

身上的皮甲已經破破爛爛,被數桿長槍逼到了角落里。

“噹噹……”其他地方的示警鐘聲次第響起。

隊主哈哈大笑,道:“還想趁霧偷襲,做夢!”

“噗!”長槍捅入胸腹,隊主慘叫倒地。

劇痛模糊了他的視線,前方的一切都變得隱隱約約,虛無縹緲。

“嘭!”他重重摔倒在地,臨死前最后一個念頭竟然是:九月收完豆子,一定要挑最飽滿的留種,來年再種。

越過外圍警戒小寨后,敵軍一路前行,沖到了壕溝邊。

沙袋如雨點般落下,木板一塊接一塊放下。

站在壕墻后的許昌世兵臉色蒼白,吞吐著唾沫。

軍官們來來回回,大聲呵斥。

不一會兒,箭矢一波接一波飛出,將幾乎無甲的敵軍炮灰盡數掃倒在地。

但敵軍太多了,仍然洶涌不停。

許昌世兵又不是銀槍軍之流的全員弓手,弓箭、弩矢密度不夠,無法有效阻止敵軍沖殺過來。

當弓弩投射密度稍緩之時,一些敵兵穿過木板,沖到了壕墻前。

“殺!”

“后退者死!”

督戰隊手持大砍刀,將十余名轉身欲逃的許昌世兵攔住,手起刀落,頭顱滾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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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兵們受到震懾,不得不硬著頭皮迎戰。

雙方隔著一堵壕墻,長槍捅來捅去,大刀砍來砍去,不消片刻,壕墻兩邊便尸積如山,血流成河。

“嗖!嗖!”弓手們退到了第二道壕墻后,找了高地,居高臨下射擊。

箭矢一片片落在前沖的敵軍頭上,造成了可觀的殺傷。

壕墻后的許昌世兵漸漸穩住了陣腳,在軍官的帶領下,拼命抵擋著敵軍的攻勢。

慢慢地,敵軍的攻勢越來越疲軟,人也越來越少。

終于,在過了某個臨界點后,某人發一聲喊,轉身就逃。

其他人一看,勇氣頓失,紛紛轉身,緊隨其后。

一波攻勢,就此被打退。

“出擊!”許昌世兵躍出壕墻,跨過木板,越過被填平的壕溝,追在潰退的敵軍身后,大肆砍殺。

但他們也沒敢追太遠,畢竟大霧彌漫,鬼知道前方有什么?萬一是嚴陣以待的騎兵呢?

于是,在沖出去數十步后,他們便緩緩后退,縮到了壕墻后面。

一部分人留在最后,將敵軍放置在壕溝上的木板取走,并將其拿來修補被敵軍砸毀的壕墻。

戰場一時間平靜了下來。

許昌世兵們呆呆地看著霧氣中橫七豎八的尸體,恍如做了場大夢。

他們中并非每個人都有戰爭經驗。

作為新蔡王司馬確時期重建的部隊,他們需要學習的地方太多了。

殘酷的戰場就是最好的歷練之地。

大浪淘沙之下,挺過去了就是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挺不過去那就是幫助敵人成長的墊腳石、經驗包。

今日一戰,他們這些人看起來還沒石勒的部隊經驗豐富,以逸待勞的狀況下,第一波攻勢就打得這么費勁。

當然,這也和他們第一次充當戰兵有關。

以往多次隨軍,基本都是輔兵,現在當戰兵,直面鋒刃,頓時知道戰兵不好當了,也知道戰兵的那份糧餉不好拿了。

后方來了一隊司州丁壯,他們抬著擔架,將不良于行的傷兵抬走;受傷雖重,但勉強可走的人則架回后方;至于只受了輕傷的,則不許退下,發點麻布自己裹傷。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壕墻后,氣氛凝重地仿佛能滴出水來。

“咚咚咚……”大霧中響起了沉悶的鼓聲。

這一次,敵軍不再偷襲了,而是正兒八經排兵布陣,發起了第二波攻勢。

“沉住氣。”邵勛的鐵砂掌重重拍在金正肩膀之上,說道。

金正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些許小場面,就要出動銀槍軍嗎?”邵勛繼續說道:“我還想讓你來主持攻防大局呢,如此沉不住氣,真是差了王雀兒好多。”

金正聽了面紅耳赤。

邵勛看了看他,口氣一緩,道:“好好想想,別沖動。軍爭這種事情,比的就是誰犯錯少,還有就是抓敵人錯誤的能力。沒有人能不犯錯,我打仗時也會犯錯,但真的要盡量避免。”

“是。”金正誠懇應道。

“石勒也來了快十天了,說說你的看法。”邵勛找了張胡床坐下,說道。

“石勒的地盤上應該還在忙秋收,一時半會抽不出太多步軍。”金正說道:“他手頭的步軍數量,應該不會超過兩萬,可能只有萬余。”

“你能想這么多,很不錯了。”邵勛點了點頭,道:“石勒抵達旬日,方才發起第一次進攻,確實缺少步軍,這是我們的機會。但打仗這種事情,從來都是料敵從寬,萬一石勒抽調了大量步軍抵達枋頭前線呢?靠老弱婦孺秋收,苦一苦也不是不可以。況且無需把全部精壯調來,三五戶抽一丁就夠了。”

“受教了。”金正應道。

“此戰若交予你來指揮,知道怎么做了吧?”邵勛問道。

“以不變應萬變。成功筑城是第一要務,殺敵多少都是次要了。”

“很好。”邵勛笑道:“于枋頭筑城這種事,我謂之‘戰術’。調動石勒,圍魏救趙,保全王浚,我謂之‘戰略’。此戰,其實是以枋頭筑城這種戰術,來實現圍魏救趙這個戰略。以后打仗,要多從戰略層面著眼,別盡盯著小場面。”

“是。”金正心中若有所悟,但似乎又覺得這些事太復雜了,不如當面鑼對面鼓拼殺來得痛快。

邵勛看著他,良久后嘆了聲氣,說道:“好好想。邵師對你,期望頗深,比所有人都深。”

金正心下感動,面露慚愧之色,道:“學生讓邵師失望了。”

“現在還談不上,你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機會。”邵勛說道:“早點開竅吧。將來危急之時,邵師可信任的,只有伱們這些人。”

說完,他起身來到了大營后方。

筑城工地之上,地基已經打好,城墻正在反復夯筑之中。

絕大多數輔兵皆在此處了。

他已經傳令,何倫率軍渡河北上,一方面輪換廝殺,一方面也可增加筑城人手。

枋頭南北二城規格較高,是打著長期使用的目的建造的。

淇水、清水匯入白溝之后,后者已成重要漕運航道。

即便將來不打仗了,枋頭也將成為重要的水陸碼頭、商品集散地,為天下百姓造福。

另者,他也想在河北打造自己的基本盤。

置屯田軍是一個很不錯的方式。這種地方駐防力量,戰力不強,但守城的能力還是有的。有他們在,就等于稀釋了士族豪強的影響力,增加了朝廷的控制力。

士族不是他的基本盤,屯田軍、府兵、自耕農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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