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攻守之勢

叮叮當當的房屋修建聲中,邵勛登上了城頭,看向北方。

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今日已是十月初六。

遺棄的營地內依然一片焦黑,傾頹的土墻和燒焦的大木交相輝映,顯現出了一種凌亂之美。

石勒沒有派人搶占這個營地。

雙方似乎都極有默契地將其作為緩沖區,各自罷手,遠遠對峙著。

這幾天內,石勒揀選五百精卒,帶著千余炮灰,潛越淇口,試圖繞后攻擊渡口,為何倫率部擊退。

自此以后,戰斗就停滯了,以至今日。

目前,石勒把騎兵布置在兩側,步軍居于正中,日夜挖壕溝,筑土墻,看起來似乎要圍困枋頭北城。

但事實上圍不住,只要黃河還在,船只就能源源不斷運來物資、援兵,運走傷員。

石勒當然知道這一點。他挖掘壕溝,多半是為了自保,或者說更有安全感一點,他現在該擔心邵勛主動進攻他了。

不過現在邵勛懶得理他。

枋頭北城不直通黃河,離這還有七八里地——別看就幾里,那也是可能被敵人利用的。

于是他準備修建碼頭、城池為一體的枋頭南城,再疏浚淇口舊河道,讓船只可以直接開到枋頭南城,不用像現在這樣大批物資卸在灘頭上,然后馬馱人扛,在松軟的河畔泥地里艱難前行。

兩城修建完畢后,可駐守兩萬余大軍,囤積半年以上的作戰物資,成為大河以北的支點。

邵勛在看石勒,石勒也在看邵勛。

到目前為止,雖然心知拿不下已經筑好的城池,但石勒還在等,等河南的消息。

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

如果他的騎兵能在河南腹地燒殺搶掠成功,動搖邵賊軍心的話,這仗就還有得打。

如果不行,雖然極其不愿意,那也只能撤了。

但撤完之后,后果如何呢?

石勒看向張賓以及剛從平陽回來的刁膺。

“未來之方略,二位可有良策?”石勒轉過身來,一副云淡風輕的表情,但觀其眼角,黑眼圈比較濃重,顯然最近都沒怎么休息好。

“大王,邵勛必攻鄴城,需得早做準備。”刁膺搶先說道。

石勒不置可否,只看向張賓。

張賓拱了拱手,道:“邵勛未必會直攻鄴城。他可能會順白溝東行、北上,至內黃、魏縣一帶。如此,則頓丘、陽平皆危。北上攻打鄴城的話,百余里路,無舟楫之利,易被我騎軍遮斷糧道。”

石勒默默點了點頭。

“大王,鄴乃河北名城,邵勛忍受不住誘惑的——”刁膺又道。

石勒止住了他的話,直接問道:“平陽君臣如何?”

“中山王得增援,眾至四萬余,連勝數仗。聽聞這會正在招撫關中群豪。”刁膺答道。

石勒一聽笑了。

打關中,最重要的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招撫地方士族、豪強、諸部酋豪。

若想開疆拓土,長安現在就可占了。但一座空城罷了,意義不大。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趁著打勝的有利時機,讓關中群豪易幟,投到朝廷這邊來。

就是不知道前去招撫的,到底是朝廷的人,還是劉曜的人了。

不過石勒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跨有雍并”之策的提出,是朝廷這么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戰略轉變,這意味著朝廷把巨量的資源投入到了黃河以西。

其實即便刁膺不說,石勒也知道一些內情,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平陽有傳聞,河內王粲即將成為關中諸路大軍的統帥,總督戰事。

這個任命如果落實,意味深長。

天子會把精兵強將交給河內王,但絕不會交給中山王,畢竟親疏有別。

說起來,這事也和邵勛有關啊。

他太能折騰了,生生逼得一個控弦二十萬的大國為之轉向,僅此一點,就足以自傲了吧。

但這事對河北可不太妙啊。

從今往后,即便天子愿意發兵支援河北,多半也只有偏師,而不是主力大軍。

“送去的財貨,都收了嗎?”石勒又問道。

“收了,沒有一人退回。”刁膺說道。

石勒嗯了一聲。

收就好,哪怕不一定用心替他說話,總比拒之門外要強。

以后賣點慘,說幾句軟話,說不定還能騙一點朝廷大軍過來增援。畢竟,天子也不想看到河北盡皆淪于邵勛之手吧?

“孟孫……”石勒稍移幾步,走到張賓身前,低聲道:“若邵勛順白溝北上,如何拒之。”

張賓沉默許久,道:“經營廣平、巨鹿、趙郡、中山。背靠并州,為朝廷藩屏。”

石勒也沉默了許久,臉上神情變幻不定。到了最后,突然灑脫一笑,道:“想當年最慘時不過十八騎,而今擁步騎數萬,已是賺了。征戰一途,注定不會一帆風順,哈哈,小事。”

“大王英明。”這次張賓是真心實意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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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百折不撓的意志,是成大事者的必備品質。

就這一點來說,大胡比平陽朝廷的天子公卿們強許多。

如果沒有邵勛作梗,他或許有個一飛沖天的機會,但現在沒有了,或者說希望很渺茫了。可即便如此,大胡仍然沒有灰心喪氣,而是收拾心情,默默等待機會。只此一點,就不枉自己跟他。

走一步看一步吧。

梁國睢陽城頭,內史庾琛默默看著繞城而過的軍士。

敵騎陸續撤了,快速消失在遠方的天際邊。

臨走之前,他們四處放火,燒毀了大量房屋,堵塞了溝渠、水井。

最可惜的是今年剛移栽的桑樹,近乎毀于一旦。

庾琛心中有些憤怒,既有對匈奴人不干人事的憤怒,也有對兗東、豫東地區沒有堅壁清野的憤怒。

田里的糧食被匈奴輕易收割,轉化為他們的資糧,助其四處出擊,燒殺搶掠。

今年被他們鬧了這么一遭,卻不知道要花費多大的精力和代價來恢復。

他又回頭看了看城內,滿滿當當都是人,幾無立錐之地。

這個情形讓他觸目驚心,如果爆發一場瘟疫,包括他在內,可能沒幾個人能活下來。

聽聞有些地方已經如此了,染病的人直接被趕出城池、塢堡、莊園之外,任其自生自滅,但依然有不少人死去。

這樣的場景,讓他想起了當年為汲郡守時的舊事。

反復襲擾破壞之下,夫不得耕,婦不得織,越打越弱,最終堅持不下去。

即便你最終把他們趕走,并斬獲了一批人頭,最后算算總賬,還是虧得一塌糊涂。

庾琛抬眼望向北方,空曠無比的原野之中,一隊騎士被匈奴圍住夾射。

騎士每要沖鋒,匈奴人立刻四散而去,在空曠的野地里高速撤退,一邊跑,一邊回首射箭。

騎士不追了,匈奴人又兜回來,繼續射箭。

騎士再追,匈奴再逃,然后還迂回包抄。

騎士想要將匈奴引到有樹林、河流的復雜地形,匈奴人就停下腳步,兩相對峙。

到了最后,騎士只能撤入一個莊園內暫避鋒芒。

庾琛看得目不轉睛。

這些場景其實在河北非常常見,當年他手下的沖擊騎兵就是這樣被一點點耗死的。

要對付他們,還是得突然襲擊,打擊其營地,或者用后勤拖死他們。

遐想間,匈奴人慢慢收攏部伍,向東退去,消失在了曠野中。

睢陽縣外的場景只是一個縮影。

雖然石勒沒有下達撤退的命令,但得知枋頭筑城完畢之后,趙鹿、孔豚二人明白,再搶下去沒有意義了。

雖然軍中糧草尚可支一兩個月,但野地里已經無法得到新的糧食補充了,再打下去,糧草一天比一天少,最終還是要走。

于是,他們分遣信使至各地,下令諸部快速收攏

十月十三日,匈奴騎兵幾乎完全退出濟陰,最后一支部隊途經單父休整時,被塢堡帥告密,義從軍追擊而至,斬首三百余級。

十月十七日,郗鑒率數百騎突襲任城,毀滅一座營地,殺留守步軍七百余人。

二十日,大軍全數退至東平境內,孔豚于大野澤設伏,利用晉軍追擊心切的想法,殲滅自泰山、魯國趕來的世家騎兵三百余及義從軍先鋒騎兵兩百。

二十一日,義從軍主力追至東平陸,一個沖鋒擊破斷后的匈奴騎兵,斬首五百。

雙方打打停停,一直持續到十月底,匈奴人遺棄了大量輜重,呼嘯著沖回了濟北,繞道青州而回。

濟北侯荀畯趁機截擊,俘斬匈奴騎兵四百余。

而在東平,曹嶷調撥過來的三千步卒,以及沿途抓獲的兗州丁壯四千人,絕望之下向趕來的高平府兵投降。

戰事至此平息了下來。

雖沒有數萬大軍陣列野戰的壯觀場面,但正面、側翼、后方三大戰場,依然打得血腥無比。

雙方統帥、大將都在水平線以上,努力遵循“以己之長,攻敵之短”的原則,一方發揮厚重如山的步兵優勢,一方發揮機動靈活的騎兵優勢,打到最后,完全是靠誰能扛罷了。

沒有任何花巧,也沒有任何智商突然暴跌導致的昏招,完全是硬碰硬的男人間的戰斗。

就在匈奴騎兵撤走之后,河南大地降下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雪。

大雪紛飛而下,落在塢堡上,落在田地里,落在森林中……

一切戰爭的痕跡似乎都被掩蓋了。

但枋頭城外,雙方戰死的近兩萬將士仍然在向每一個人訴說著這場戰斗的殘酷。

大河以南,無數被毀滅的桑林、溝渠、房屋,明白無誤地昭示著戰爭的創傷。

但這并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如果說之前陳公還想喘息個兩年的話,但在河北筑城之后,他已經難以停下戰爭的腳步。

這一次,可能要換他來進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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