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徂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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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縣西有一座新起的浮屠,名曰“雨花寺”。

即便是戰亂年間,雨花寺依然香火甚旺,供奉不斷。

已經是七月初一,長樂縣被晉軍攻占后的第三天,局勢稍稍穩定之后,立刻有人趕著車馬,迫不及待地來到雨花寺,求得心靈慰藉。

雖然法師們總說“眾生平等”,但依著供奉數額不同,總有人更平等。

這不,幾位“榜一大哥”被請到了后院清幽之地,并奉上茶湯點心,招待備至。

慈眉善目的慧照法師先講了一會佛性、佛理,見到眾人都心不在焉后,微微一笑,起身離去,將空間留于眾人。

雨花寺附近有不少寺田,大部分是地方豪族捐獻給寺廟的,多為撂荒已久的農田,他們也耕不過來,索性送掉做人情。

一開始,全寺法師們還要親自下地干活。隨著戰亂程度的加深,時不時會有一些流民出現,寺廟將其收攏之后,安置在寺田內耕作,為寺廟提供糧帛。

而大部分人都會給寺廟三分薄面,不會過于侵擾,久而久之,這倒成了處遠近聞名的安穩所在,前來投效的流民越來越多。

法師們現在算是擺脫了親自種地的苦日子,每日誦經禮佛,不知道多自在。

但今天有些不妙。

一隊軍士駐扎進了寺廟附近的莊園內,逼迫他們提供糧草。

法師們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赤裸裸的大兵,無奈之下交出了五千斛粟,并任其采摘莊園內的果蔬。

這會他們還在。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找了處曠野,列起了隊列,喊殺之聲震得雨花寺內吵鬧不休,禮佛都禮不下去了。

慧照法師登上寶塔,遠遠看了一眼。

“金”字大旗高高飄揚,數千人分成數部,端著長槍,一排接一排快步上前,對著草人練習刺殺。

看他們那股狠勁,仿佛真把草人當成殺父仇人對待了。

另有一人手持步弓,小步快跑,一邊走一邊拈弓搭箭,然后“嗖”地一聲,箭矢破空而出,正中數十步外的草人。

整個過程沒有停步,乃行進間施射,這讓慧照法師深吸一口氣,驚訝不已。

他見過塢堡部曲們操練的模樣。

他們也有弓手,但往往站成一排射箭,并不移動。

而且就這種原地靜射,往往還射不準,更別說行進間不停步施射了……

“怪不得,怪不得啊。”慧照法師連連暗嘆。

長樂縣并非無兵,但三天就被拿下了,其中兩天在打制攻城器械。聽奉命輸糧至城下的塢堡帥提及,晉兵遣弓手千余,進至城下,齊齊施射,城頭守軍便被射得站不住腳。

晉人又募勇士數百登城,一舉襲破之。

他原本不信。城頭射箭,居高臨下,大占便宜,怎么可能射不過你?但現在看來,還真有幾分可能。

守軍沒那么多弓手,技藝又不精,最終敗下陣來,完全有可能。

遠處的驛道上響起了鼓聲。

慧照放眼望去,卻見無數兵士沿著洹水兩岸向西行軍。

大車居于外,人走于內側,中間是河道,不少船只逆流而上,緊緊跟隨。

這不是第一批西行的人馬了。

事實上昨日就有一批人上路了,是為先鋒。慧照不是武人,沒法很好地計數,但他估摸著三五千人還是有的。

幾萬大軍出發,當然不可能一股腦蜂擁上路。

有人先走,有人晚走,有人到下一個目的地了,有人還沒出發,這都很正常。

慧照看了兩天,覺得對軍爭殺伐之事有些了解了,學到了很多。

呃,罪過,罪過!

道人豈能對兵戈之事如此上心,真是罪過——和尚、道士皆是“道人”,皆可自稱“貧道”,并無“貧僧”之類的稱呼。

慧照一邊自省,一邊下了寶塔,片刻之后,回到了自己的禪房內。

靜靜坐了一會后,他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只能愧對澄師了。”

“澄師”即佛圖澄,乃天竺大德,不遠萬里來到中土傳道,弘揚大法。

自漢末創立道統以來,至今天下已有數百家浮屠,并從微末下民之間走進了王公貴族之家,勢頭非常良好。

譬如,洛陽的愍懷太子浮屠就是天家專屬。

能走到這一步,真的非常不容易,但有人覺得還不夠。

佛圖澄能言善辯,佛法精深,又胸有大志,想要佛剎開遍整個中土。但去了洛陽數年,四處求人,最終都沒能建起一座屬于他的寺廟。

聽聞他曾經去許昌拜訪邵勛,但連人家的面都沒見到。

又去求見梁皇后,還是無果。

無奈之下,渡河北上,到河北來發展。

慧照有幸招待過他半個月,對他的佛法修為非常佩服,悉心求教,尊稱他為“澄師”。

澄師現在去了鄴城,聽聞得到貴人襄助,建起了一座佛寺。

在慧照看來,澄師應該已經達到自己目的了。從今往后,悉心禮佛,弘揚大法,以他的才智,必能將道統深深地扎根于河北大地之上。

但他似乎還不滿足……

對此,慧照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這是玩火啊,玩火者必自焚,他不敢參與。

不過,內心之中對澄師還是有那么幾分敬意的。

誰支持佛法,誰支持他的道統,澄師就為誰服務,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仔細說來,這和士人破釜沉舟,把家底都押到某個人身上,寄希望于他一統天下沒太多區別,都是賭罷了。

院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片刻之后,有人走了進來,在慧照耳邊說了幾句。

慧照揮了揮手,讓人退下。

隨后,他閉上眼睛,默默坐了許久。

長樂縣的豪族已經決定徹底拋棄石勒了。

仗還沒有打完,局勢尚未明朗,這幾個人都決定投靠邵勛,可謂果決。

不知道過了多久,慧照猛然睜開了眼睛,長吁一口氣。

他也做出了決定。

今日就帶著大小僧眾,前往晉軍營中,為兵士巡診,并奉上藥材若干。

大爭之世,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澄師太操切了,可能要失敗。為了道統不絕,他得做點什么。

安陽城外,無數人拖家帶口,倉皇出逃。

毫無疑問,這是會影響士氣的。

但出逃的這些人,多為塢堡帥、莊園主宗親家人,一個都不好動。畢竟,負責守御安陽的冀保冀將軍剛收了他們不少糧食。

錢糧收了,人質自然要放掉了。

但也就這些人能走了,其他人一個都不許跑。

男人上城頭守御,女人浣衣做飯,各有分派。

南邊傳來的消息越來越不利。

敵軍在長沙溝筑城,如今雖然尚未完工,但也勉強可用了。

前天(七月初一)傳來消息,敵先鋒數千人北上,進至蕩陰城外。

蕩陰無兵,縣令狼狽出逃,臨時征集的數百丁壯一哄而散,讓人輕易進占了這座城池。

那個叫羊聃的敵將氣勢洶洶,得蕩陰之后,甚至立刻就要北來安陽。

好在昨日趙鹿率軍襲破了一支晉人運糧隊,殺其護衛騎兵三百、步卒千余,燒糧數百車,稍稍遏制了其囂張氣焰。

不然的話,估計他們今天晚上就能見到羊某人了——自蕩陰北渡河,至安陽只有四十里。

金烏西垂,最后一縷陽光灑在了西面城墻之上,血紅血紅的。

冀保登上城頭,猛然望見了一隊北撤的騎軍。

這應該是最后一支自蕩水北撤的部隊了。

整體士氣還算高昂,人人馬鞍之下都掛著晉兵人頭,顯然是打了勝仗的。

但贏贏贏,每天都贏,贏到最后,卻始終無法讓羊聃那廝斷炊,始終無法阻止他們北上。

在長沙溝筑城之后,他們下一步就是安陽。

這是現成的城池,可囤積大批物資,并以此為基,直搗鄴城。

東邊又傳來一陣馬蹄聲。

數名斥候直奔城下,將馬匹交給羊馬墻內的守軍之后,乘坐吊籃上了城頭。

“督軍,邵賊先鋒已至十五里外。”斥候稟報道。

“來了多少人?”冀保問道。

“千人上下。”

“知道了。”冀保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休息。

千人,只是先鋒的先鋒。但無論如何,邵賊自東而西,離安陽已是不遠。要不了幾天,大隊人馬可進薄安陽,將城池圍得水泄不通。

竟然比李重來得還快!

冀保心頭沉甸甸的。下了城頭后,他召來幕僚,又問了一遍城中糧草的狀況。

今年用兵頻繁,糧秣不濟。籌集到現在,安陽城內不過月余糧草罷了。就這么一點儲糧,還是他想辦法弄來的,大胡是一點沒給,因為他要在鄴城盡可能蓄積更多的糧草,以利堅守。

換句話說,安陽這邊自求多福吧,他照應不了太多。

仆人端上來了茶飯,冀保卻沒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一點后,他又思考了許久,最后喚來親將,道:“城北安陽橋增兵一千,務必給我守住。”

親將離去之后,冀保拿出了佩劍,隨手擦拭著。

當天后半夜,城外馬蹄聲陣陣,從未斷絕。冀保起身查看,卻看不真切。

天明之后,他登上城頭,卻見城東已經聚集了三千余步騎。

有人牽著馬,在遠處對著城頭指指點點。

有人騎在馬背上,四處徘徊,觀瞭地勢。

到了中午,又有三千余人趕來。

他們第一件事就是伐木設柵,建立營地。

冀保沒有派人出戰,只是靜靜看著。

七月初五,洹水河面上出現了大量船只。

上萬步騎在河南北兩岸行軍著,一時之間,車轔轔,馬蕭蕭,場面極為浩大。

當天下午,城外傳來了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冀保再度登上城頭,卻見“邵”字大旗高高飄揚,矗立在高臺之上。

無數兵士如水銀瀉地般,分至安陽四周。

城北四里外安陽橋那一塊,已經燃起了沖天大火。

千余名身披重鎧,手執長劍的武士,橫身越過壕墻,將守橋的一千五百兵士殺了個人仰馬翻。

敵騎也出動了。

他們似乎并不是經制之兵,而是士族部曲,但打起順風仗來神勇無比。追著守橋潰兵連連刺砍,箭如雨下,頃刻間就把這一千五百人給殺了個七零八落。

冀保如墜冰窟。

不過短短半日罷了,安陽橋就在晉兵的火攻之下,徹底失守。

退路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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