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二十三章 首次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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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響起了震顫。

遠方的地平線上,身著黑衣的輕騎開始加速。

一開始只有數騎,然后是數十騎、數百騎……

正在原野中行軍的步兵猛然停了下來。

士兵們臉色蒼白,惶惶然看向軍官。

只此一點,就可以看出他們是有點組織度的了。如果是烏合之眾,看都不會看軍官,直接撒丫子跑路了——每個王朝末年,最開始起事的義軍就是這個水平。

軍官干咽著唾沫。他們不明白,斥候去哪了?怎么一個都沒回來?

“結陣!”領頭的部曲督大喝一聲,隨即鼓聲響起,令旗連發。

下級軍官們得到命令后,立刻帶著自己的部伍,尊奉金鼓旗號行事。

傳令兵奔來奔去,將一道道細微的調整命令傳達至各處。

軍士們口干舌燥,渾身顫抖著,將僅有的車輛堆放在正面,然后又把各種雜物乃至拒馬槍堆放到其他方向。

一邊忙活,一邊看著越來越近的騎兵,手腳愈發不聽使喚了。

整個千余人的隊伍之中,大概只有正中央的三百余人還算鎮定了。

他們來自吳興郡,乃吳興土豪錢氏的部曲莊客。

士兵對上級有著深入骨髓的敬畏,上級不退,他們即便非常害怕,卻也不敢退。

手里的器械也還可以,部分人身披鐵鎧,手持長槍大槊,也有步弓手、弩手,看他們配合起來的樣子,不像沒練過。

整體看來,其實可以了。

這些人,便是江東政權自東吳以來割據的基礎:豪族私兵。

進入國朝以后,張昌、石冰作亂,鎮壓的荊州都督、宛城都督皆大敗虧輸,新野王甚至戰死,最后能平定,主要靠的還是他們。

典型的便是義興周氏,每次都帶一萬多私家兵馬出動,平定叛亂,周玘甚至得了“三定江南”的美譽。

如今鎮壓杜弢之亂的兵馬,主力還是江州、湘州、荊州一帶的豪強部曲,甚至是蠻人酋長。

當然,司馬睿也在著意建立直屬于自己的部隊,畢竟不能總靠江南豪族對吧?但時日尚短,只招募了寥寥一萬五千余人,拱衛建鄴,輕易不能出動。

而且,司馬睿在招募軍士時也遇到了困難……

江南的人口多掌握在士族豪強手中,自耕農不是沒有,但比較少,招募不易。到了最后,只能在南渡流民、士族莊客中想辦法,真的太難了——歷史上北府兵之所以以南下的北方流民為主,并不是沒有原因的,你想招募江南本地人也不容易啊。

“后退者斬!”部曲督錢慈快上一步,橫刀于前,厲喝道。

“后退者斬!”錢氏部曲在軍官的帶動下,持械大呼。

前后左右稍顯混亂的軍兵們漸漸停止了騷動,瞪大眼睛看著越來越近的騎兵。

地面的震顫越來越劇烈,騎兵沖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步兵們又有些騷動。

真的沒辦法,高頭大馬沖起來太嚇人了,看著都怕。

已經有人開始往后溜了。

錢慈立刻指派了幾個小軍官,讓他們帶著人手上前,把十余名逃跑的士兵斬殺當場。

當血淋淋的人頭扔在地上時,騷動又平息了。

“嘚嘚……”馬蹄聲繼續響著。

不過在靠近敵陣的時候,馬速慢慢放緩了。

軍官們嫻熟地變幻陣型,數百騎一分為二,在一箭之地外分為兩撥,各自向左右包抄而去——沒有嚇潰敵軍,說明當面之敵不是烏合之眾,那就執行第二步,縱騎圍射。

“嗖!嗖!”密集的箭矢破空而至,拋入了步兵人叢之中。

最外圍的人開始哭爹喊娘,四處亂竄。

錢氏部曲又斬殺了十幾個亂跑亂撞的兵士,隨后盾手上前,弓手抽空施射,利用射程、威力的優勢,給騎兵造成殺傷。

弩手也在笨拙地裝填著弩矢,但太緊張了,手抖個不停,裝填動作十分緩慢。

騎手們不斷慘叫摔落馬下,但騎弓射出的箭矢也在不斷收割人命。

威力不夠,那就數量來湊。

沖上來的五六百騎人人都是射手,在馬背上不停地轉著圈,拈弓搭箭,密如飛蝗。

這個時候,如果有三百步弓手的話,在盾手掩護下,早他媽把這些騎兵射崩了,但很可惜,他們沒有……

最先出問題的是后方。

這畢竟是場遭遇戰。步兵倉促遇敵,未能做好萬全準備,派到后方布設障礙物的三百步卒是徐州本地人,入伍較短,不如錢氏部曲精銳,被騎兵射了兩輪后,死傷枕籍。

關鍵時刻,百余騎兵從騎射手后面猛然沖出,一手持盾,一手握刀劍,直接把搖搖欲墜的徐州步兵給沖散了。

“羯奴!”有人嘶喊道。

但為時已晚,鋒利的鐵劍劃破肚腹,雪亮的馬刀斬于脖頸之上,鮮血噴涌之處,步兵四散而逃。

騎兵抓住機會,冒著馬速放緩的風險,前進前進再前進,深入插入了敵軍步兵的人叢之中,制造了大片混亂。

步兵喧嘩聲四起,原本還算有序的還擊陣型瞬間崩潰。

弩手放棄了裝填,茫然不知所措。

弓手轉身回看,下意識射殺從背后沖來的羯人騎兵。

但在他們身后,比之前更加密集的箭雨快速襲來,沖破了盾手的阻截,從縫隙、空檔之內鉆入,將步弓手成片撂倒。

原來,在外圍游弋的匈奴、羯人輕騎看到己方沖擊騎兵從背后楔入敵陣,打亂了他們的節奏,立刻大起膽子靠近,在三十步的距離上,用更好的準頭射殺江東步兵。

里外夾擊之下,這股千余人的步兵立刻呈現潰敗之勢。

在百余步外觀戰的劉曷柱果斷投入了預備隊:三百騎射手、兩百近戰騎兵。

五百騎揚起煙塵,迅速靠近已經出現大面積潰逃的江東步兵,騎弓連射、馬刀揮舞,輕松收割著人命。

部曲督錢慈帶著百余步卒,從人馬交錯的戰場中心拼死殺出。

他們沒有逃跑,因為逃必死,戰則未必死。

百余人環車為陣,盾手居外,長槍手、步弓手居內,試圖做負隅頑抗。

沒人搭理他們。

劉曷柱指揮著帳下輕騎追殺潰兵,盡可能消滅敵軍的有生力量。

錢慈等人看得目眥欲裂,卻沒有任何辦法。

千余騎兵肆虐了好一陣,將最后一個還站在戰場上的江東步兵擊殺后,方才收攏隊形,遠遠看著錢慈等人。

沒有勸降。

片刻之后,角聲一聲,這群嗜血食人的兇徒又繞著錢慈等人轉起圈來。

一開始圈子還比較大,但慢慢開始收縮,當第一發箭矢落下之后,意味著血腥的最后一戰開始了。

幾乎是單方面的屠殺。

被圍在正中心的江東步弓手很少,只造成了寥寥十余騎的死傷,很快就被釘死在地上。

剩下的長槍手、刀盾手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絕望之下,他們沖出了車陣,向羯人騎兵發起了決死沖鋒。

太晚了。

羯騎四散繞開,縱騎圍射,很快就把這股最后的余燼撲滅。

劉曷柱緩緩上前,默默看著一片狼藉的戰場。

有那么一瞬間,他又找回了自信。

縱騎圍射,屢試不爽的戰術,曾經一度失靈,讓他懷疑人生。現在看來,還是有用的嘛。

不過他很快又想到了銀槍軍那鋪天蓋地的箭雨,真他媽的!

到底是什么腦子,把每個兵都培養成弓箭手、刀盾手、長槍手?

全員會射箭,又全員能近戰的部隊,簡直是他們這些輕騎兵的克星。

其實,今天遇到的這支江東步軍,不算很差了。

至少,石勒剛到鄴城那會,他的兵也不過就這水平,劉曷柱親眼所見。

但這些吳人沒有配備大量的弓手、弩手,這是他們的失誤,也可能是他們沒反應過來,畢竟江南很少有如此大規模的騎兵沖鋒。

戰場上響起了蒼涼的歌聲。

輕騎兵已經下馬,就地掩埋雙方的尸體。

歌聲之中,南方的河湖隱約可見。

那里是下邳,一座四面環水的城池。

下邳城外,舟師云集、戰船林立,那不是他們的主場。

“給郗帥報捷,斬祖逖先鋒將錢慈以下一千二百三十人。”劉曷柱吩咐道。

隨軍文吏攤開紙筆,開始寫捷報。

古人云“南船北馬”,誠如是哉。

又有“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邵勛與司馬睿兩大軍政集團的首次交鋒,在下邳東北二十里外落下帷幕。

得勝一方打掃完戰場后,匆匆離去。

失敗一方在傍晚時分乘船抵達戰場附近,派人搜索一番后,最終確定了戰場位置以及結果。

雙方的前線總指揮郗鑒、祖逖各自以最快的速度飛報許昌、建鄴。

隨后數日,雙方之間一片平靜,各自收縮兵力,試圖查探對方的部署,以及如何避免在對方優勢場景下作戰。

郗鑒試圖利用騎兵以及步兵相對不錯的野戰能力,一舉擊潰祖逖的主力。

祖逖試圖利用下邳四面環水以及附近河湖縱橫的地形,一舉擊敗敵軍。

另外,他在等另一個優勢。

五月十八日,暴雨如期而至,一下就是好幾天。

下邳、彭城之間,仿佛天塌了般,一片水鄉澤國。

而這個時候,消息也經許昌傳至考城。

剛剛面見完兗州各地士人的邵勛第一時間拆閱。

另外,他還迎來了另一個“好消息”:因久不歸家,有人來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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