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四十三章 信息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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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信息繭房里的人是什么樣的?王浚就是了。

一大早,數十美貌侍女就如穿花蝴蝶般走了進來。

有人手里捧著進賢冠。

此冠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長八寸,上有三梁。

按制,五梁進賢冠為皇帝專用,與遠游冠作用類似——此冠乃皇帝、太子、宗王所用。

三公及鄉、亭侯以上封爵者可戴三梁進賢冠。

諸卿、大夫、尚書、刺史、郡國守相、博士、關中侯、關內侯等戴二梁進賢冠。

低級文職朝官戴一梁進賢冠。

其實王浚還找人做了個五梁進賢冠,時不時戴著。毫無疑問,這是明顯的逾制,但底下人天天吹捧好看,日日歌頌王都督的豐功偉績,戴一戴似乎也沒那么不可接受吧?

還有人捧著一套白色的官服。

時已八月,應穿白色官服,用料考究,做工精美。

此時的洛陽,因為財政困難,天子已經下詔令官員自備官服。

高級別的官員還能自備五套官服——春天衣青色,夏天朱紅色,季夏(六月)黃色,秋天白色,冬天皂色。

下級官員就不太行了。田莊盡失,俸祿不全,一大家子人要養,真的難,于是天子已經不要求他們準備各色官服了,有一套就行。

所以,現在上朝的官員,服色有點雜亂,和十年、二十年前根本不好比,就像這個江河日下的國家一樣。

進賢冠、官服之外,還有履、襪。

履用八色絲線織成,綴有幾十枚珍珠,繡有銘文:“富且昌,宜侯王,天延命長。”

襪同樣由絲線縫制而成,帶子上綴有數枚珍珠——帶子是用來系緊襪子的。

侍女們進屋后,排成一排,面帶微笑,看著剛剛起床的糟老頭子。

王浚已經六十四歲了。最近十年,生活日漸奢靡,身體日漸衰朽,可不就老了么?

搜羅那么多美女,只能欣賞,卻不能吃,不得不說是一件憾事。

妻子崔氏早就穿戴好了衣物。

王浚第三任妻子華芳于永嘉元年(307)病逝,緊接著第二年,在河北聲譽日隆的王都督就迫不及待地迎娶了名臣崔琰的曾孫女崔氏為第四任妻子——老王出身太原王氏,四任妻子文氏、衛氏、華氏、崔氏皆出名門。

如今七年過去了,崔氏不過才二十一歲。

她面上帶著禮貌、端莊的笑容,服侍王浚將衣履穿戴完畢。

老實說,她這個出身根本不必做這些事情,交給婢女就可以了,但她仍然親歷親為,外人知道了個個稱贊。

不過,崔氏似乎過分客氣了。

笑容端莊便罷了,禮貌就不太合適了,畢竟是夫妻啊。

王浚遺憾地看了眼這個小嬌妻。

七年前他已經五十七歲了,娶崔氏為妻也是為了圖謀冀州。奈何年輕時服散放蕩,年老后有點力不從心,從沒真正走進這個女人的心里。

七年之間,他“公務繁忙”,回來的時間較少,還經常睡在書房,總體是比較愧疚的。

“今日可有賓客來訪?”穿好衣物后,王浚便去盥洗,隨口問道。

侍女立刻端來金盆等器具。

崔氏攙扶著王浚,只感覺手臂一沉,原來是老王剛起床,腿腳有些不穩,稍稍用力扶穩后,輕聲說道:“夫君,石勒使者在館驛住了好幾月了,一直求見。”

“不是見過一次了,怎么還沒走?”王浚皺眉道。

“使者央求再見一次,故在館驛未走。”崔氏說道。

王浚嗤笑一聲,道:“石勒也知道要求老夫?”

“夫君位冠元臺,爵列上公,手握重兵,威震北地。石勒如喪家之犬一般,只能托庇于夫君了。”崔氏說道。

王浚哈哈大笑,徑自去盥洗。

崔氏揮了揮手,侍女們上前服侍。

她靜靜立在一旁,面容沉靜。

幽州諸郡國,只要不是眼瞎之輩,都知道問題很嚴重了。

邵勛一旦據有河南、河北精華之地,則大勢已成,他的下一步目標是什么?不是青州就是幽州。

幽州能抵擋嗎?傻子都知道擋不住。

但幕府將佐都是一幫阿諛奉承之輩,只會挑好聽的話說,來哄、來騙,把夫君耍得團團轉,心花怒放,以至于前幾年府中一大堆逾制器物。

也就這幾年風云突變,邵勛強勢崛起,不然夫君弄不好都要承制監國乃至稱帝了——他其實委任了不少冀州官員,在洛陽朝廷還在的情況下,這與謀反無異。

崔氏勸過幾次,沒有效果,便死心了。順著他的話說就行了,那樣他高興,自己的日子也能更好些。

幕府當然有忠直之士,大加勸諫,但沒用。于是要么改弦更張,開始阿諛奉承,要么去了遼西、遼東投靠崔毖、慕容鮮卑。

說謊的最高境界是什么?說你愛聽的謊話。

幕府將佐那漏洞百出的謊言為什么能有效果?夫君愛聽啊,如之奈何!

窸窸窣窣了好一會,王浚終于盥洗完畢。

崔氏上前挽住他的手,往膳廳而去,路上說道:“臺產昨日也來求見,比時夫君酣醉未醒,妾便讓他回去了。”

“哦?他來什么事?”王浚問道。

“請調糧秣。”

王浚仔細想了想,這才記起。原來有將領請求陳兵易水,防備外敵。

至于外敵是誰,可能是匈奴,也可以是邵勛。

當然還有人請求趁著石勒大敗的良機,南下奪取常山、中山、高陽、河間、章武以及王浚的封國博陵,與邵勛爭奪冀州。

你別說,這第二條建議還挺合老王胃口,且很多人贊成,唯有女婿棗嵩棗臺產反對。他認為幽州當固守易水,不要參與匈奴、邵勛的爭斗,局外中立即可。

“臺產往日所言,多合我意,怎么去了一趟鄴城,說話愈發不中聽了。”王浚有些不高興,說道:“邵勛此人也是囂張跋扈,取了鄴城,就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想當年,還是老夫第一個拿下鄴城,趕跑司馬穎。若無我,司馬越亦不得勝,他邵勛更出不了頭,真真是恩將仇報。”

崔氏捂嘴輕笑,搖了搖王浚的臂膀,道:“眼下不正是取冀州的良機么?”

王浚先是自矜地一笑,然后又皺起眉頭。

要取冀州,你得有兵。烏桓女婿蘇恕延投了匈奴,鮮卑女婿段務勿塵的部眾和他鬧翻了,眼下就只能招些雜胡,戰斗力不行,破事還一大堆,非常麻煩。

“沒兵啊。”王浚嘆道。

二人已來到膳廳,仆婢們端上來了早飯。

“夫君據幽都驍悍之國,跨全燕突騎之鄉,何言無兵?”崔氏說道。

王浚聞言,很是高興。

妻子年齒尚輕,但內秀于心,與那些蠢笨婦人可不一樣。

這輩子先后娶了四個妻子,也就這個最稱心了,無他,聰慧!

“何須動用幽都之兵?”王浚自得地一笑,道:“那些命比野草還賤的鮮卑人,同樣可為我驅使。”

崔氏遞過了兩個餐碟,皆裝有蒸餅。

王浚接過,咬了一口,甜香四溢,頓時贊不絕口:還是賢妻知我!

他喜歡吃發酵過的甜蒸餅。

為此,妻子遣人回老家,請來了精于此道的庖人廚子,專門為他做開花十字蒸餅。

又知他喜食甜餅,于是在餅內塞入他非常喜歡的胡桃瓤、干棗。

這個女人,可真會伺候人,有她打理家業,無憂矣。

吃完一個胡桃瓤餡的蒸餅后,王浚端起茶湯,漱了漱口,道:“我若遣人至代郡,以錢財相誘,拓跋鮮卑也不敢不來。”

“胡酋皆被夫君玩弄于鼓掌之中。”崔氏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王浚,說道。

“哈哈。”王浚心花怒放,道:“以前覺得拓跋鮮卑不順眼,現在看來,比段務勿塵那幫人好多了。”

上次召女婿出兵,不肯。于是他花錢雇來了曾經的敵人、現在還占著代郡的拓跋鮮卑,進攻段部鮮卑,結果居然吃了敗仗。但即便如此,王浚還是覺得拓跋鮮卑不錯,代郡就賞給他們了,以后還能驅使。

這次如果再去請拓跋鮮卑,許以財貨、女子,人家必然出兵,這就是一支可用之兵。

有此兵在,邵勛怕是要望風而逃。

反正,王浚沒見過能在鮮卑輕重騎兵面前不崩潰的人,無論步騎。

“夫君若有志冀州,此番便是良機了。”崔氏又遞過一個髓餅,說道。

此餅精選北平優質黃牛骨髓,又采集白山之蜜,用范陽上等精面和之,厚四五分、廣七八寸,于胡餅爐中烤熟。餅肥美,可經久,入口酥脆鮮香,一直是上等人家才能享用的好貨。

王浚唔了一聲,旋又看了眼妻子。

崔氏正為他沖泡酸棗麨(chǎo)。

這是她親手制作的,采集紅軟酸棗,暴曬晾干,于大釜中煮之,水僅自淹。一沸即濾出,于盆中研磨,然后用生布絞出濃汁,剩下的均勻涂在盤子上,在盛夏烈日中暴曬,干燥后收取,再散為粉末。

也有將其制成方塊狀的,使用時切一角下來,投入水中搖晃攪拌,便是一碗酸棗漿。遠行時可帶一部分在身邊,提神醒腦,酸甜可人,是難得的旅途飲料。

崔氏聚精會神,十分用心。

王浚暗暗點頭,賢妻怎么可能害我呢?

離了我,她有什么好處?

又或者說,跟著我有什么壞處?

唉,杞人憂天,庸人自擾。最近總有人說清河崔氏的人來幽州拜訪,盤桓許久不走,自家親戚來往,你們聒噪個什么勁!

倒是范陽盧氏的人四處活動,操練部曲不輟,有些可疑。

如果南下攻打冀州,或許可以讓他們當先鋒,以明其志。若不從,便是有異心,當除之。

至于邵勛會不會不滿?呵呵,幽燕鐵騎一沖,司馬穎擋不住,劉伯根擋不住,汲桑擋不住,石勒擋不住,邵勛也擋不住。

唔,博陵崔氏那邊也該派人提點一下了。是不是昏了頭,居然投降邵勛?

非得教訓他們一下不可!

高高興興吃完早餐后,王浚滿足地拍了拍肚皮。

這個肚子,怕是有幾十斤重了,不比當年嘍。

就在此時,有仆役來報:長史棗嵩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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