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家家雨。
但過了清明,雨卻仍然下個不停。還好下到四月初十,終于來了個晴天,艷陽高照。
坡道之上,沈陵帶著數名隨從,一步一滑地走著。
半晌之后,他終于氣喘吁吁地登上了銅雀臺,迎面碰到了東曹掾瞿莊,前司馬越幕府的舊人。
瞿莊正要下山,見到沈陵時停下了腳步,笑道:“景高年未逾五十,尚能御數婦人,些許山路,為何走得如此辛苦?”
沈陵無奈地朝他拱了拱手,道:“明公不愿住鄴宮,獨愛銅雀樓,卻苦了我等。”
瞿莊笑道:“我還好,數日內只來回一趟。”
“我今日便已來回三次。”沈陵嘆道:“年歲大了,終究不如十幾年前。”
“可是有關西進之事?”瞿莊問道。
“不錯。”沈陵是從事中郎,負責梁公出行駐地安排、聯絡、補給事宜,之前比較清閑,最近兩天忙慘了。
“壺口關快被攻下了?”瞿莊驚訝道。
“沒有。”沈陵搖了搖頭:“此關若能攻取,則劉曜后方皆沒,他怎么著也要力保壺口關不失。只不過沒什么用了,井陘既下,李重兵指晉陽,劉曜已是腹背受敵之局。”
就像井陘關繞路之后,面臨前后夾擊的窘境一樣,一旦李重大軍主力陸續開進太原盆地,則可自晉陽南下,與自高都、泫氏一線北上的大軍南北夾擊,把劉曜捶扁在上黨。
一點突破,全線動搖,說的就是這種事情。
本來防御得就很吃力了,兵力、糧草緊繃到極致,現在被突破了,劉曜該考慮的就是如何盡可能完整地撤退了。
因為敗是必然的。
狹窄的長治盆地內,人口、物資就那樣,一旦被徹底包圍,是無法長期堅守下去的。
守一兩個月和守三五個月,在如今的并州戰局下沒有太大區別,因為很可能沒有援軍,導致劉曜部以大無畏犧牲精神、自陷絕地固守爭取來的時間完全浪費掉。
“聽君之言,劉曜已是三面受敵。”瞿莊聞言,笑道:“明公前往涉縣督戰,或有所獲。”
沈陵含笑點了點頭。
梁公縱橫沙場十余年,嗅覺非常靈敏,看一眼地圖,大約摸就能判斷出哪個地方會出現變化。蓋因敵我雙方兵力、糧草、士氣、部署乃至內部態勢,地圖上不顯,梁公心中卻已盤算過許多次了。
他能判斷出敵軍能堅持到什么程度。明日起行去壺口關外督戰,其實就是判斷井陘突破之后,消息不斷傳播、發酵,局勢一天一個變化,劉曜部可能堅持不了太久了。
與瞿莊話別之后,沈陵便帶著屬吏隨從繼續向前,來到了位于銅雀臺西側的一個院落內。
親兵、小吏們進進出出,十分忙碌。
沈陵隨意瞄了一眼,發現眾人神色間多有喜意。
沈陵也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數路大軍并伐,其中一路已成功突入并州地界,將敵人苦心經營的防線徹底擊潰,形勢一片大好,換誰都高興——梁公不斷高歌猛進,聲勢蒸蒸日上,他們這些早早投靠之人才有盼頭啊。
沈陵很快得到了通傳,帶著一份公函入內。
“參見明公。”見到邵勛后,沈陵躬身行禮。
太行山上殺聲震天,血流漂杵,但銅雀臺的這個小院內卻一派鳥語花香。
發出一道道殺戮命令的大晉梁公施施然地坐在胡床之上,終日會客,言笑晏晏。
在這里,看不到一絲一毫戰爭的痕跡。
沈陵行完禮后,瞟了一眼,發現兩位冀州士人聯袂而出,面露輕松之色。見得此狀,他也稍稍放下了心。
或許,梁公在背后辦的這些事情更加重要。
李重勢如破竹,據聞已入駐受陽。如此突進速度,背后需要無數河北百姓轉輸資糧,因為光憑樂平當地豪族接濟是遠遠不夠的。
最近六七年中,河北倒有三年處于戰爭狀態,另有一次嚴重的蝗災,一次不算輕的旱災,還有一次因蝗災及勛官事件引發的動亂。如此殘酷的世道,即便是塢堡帥們也堅持不住了,就地變成了流民帥。
就沈陵看來,冀州上下真的太苦了。今年這一戰,如果遷延日久,真的會把他們榨到油盡燈枯的地步。
前陣子他去了一趟廣平郡,督辦糧草軍資,聽了太多士人豪強的訴苦。他們的話半真半假,但非常困難是真的——連豪族都開始節儉了,可想而知普通百姓是什么生活狀態。
梁公坐鎮鄴城,一一接見地方官員、大族,安撫人心,最終目的還是從他們手里榨出錢糧,支持戰爭消耗。
“景高,都準備好了嗎?”邵勛伸手示意他坐下,問道。
沈陵遞過一份物資清單,道:“皆已齊備。”
邵勛接過,粗粗掃了掃,道:“景高辦事,我素來放心。既已齊備,那就明日發兵。”
說完,他站起身,看著掛在墻上的地圖,目光有如實質般不斷游移。
出征大軍自北向南數,共有六路。
第一路:都督李重,戰輔兵二萬,攻井陘關,主要對手是石勒,進展較大,主力分散于上艾、受陽一線。
第二路:都督羊聃,戰輔兵二萬余,自涉縣出發攻壺口關,主要對手是劉曜,目前尚無進展。
第三路:都督侯飛虎,戰輔兵接近二萬,自晉城盆地北上,攻丹朱嶺,目前尚無進展,但侯飛虎多次迂回出擊,把匈奴守軍調動得夠嗆,然后趁機正面強攻,拔除了山腳下及半山腰上許多城寨,這會已殺至丹朱嶺上。
這一路也是牽制匈奴守軍最多的地方,以至于晉陽方向都派了一萬丁壯南下增援。
第四路:都督羊權,戰輔兵一萬五千,攻軹關,正面戰場無甚進展,但河清鎮將劉泉奉命抄小路繞至王屋山核心腹地,雖然被曲陽王劉賢擊退,但匈奴猝不及防,損失不輕。
第五路:以禁軍為主,戰輔兵三萬余,攻硤石堡,在付出六七千人傷亡的代價后,拔之。
這是禁軍非常提氣的一仗。
在與王彌的戰爭中,首次以如此“輕微”的傷亡攻克堅城。不過,背后其實離不開北軍中候裴廓的運作。戰至中盤時,硤石堡內的裴氏部曲、莊客作亂,臨陣倒戈,遂破之。
守將王延帶著數百殘兵敗將退守黽池——漢黽池縣,非晉黽池縣。
禁軍目前正在休整,等待補充兵員、糧草器械。
休整完畢之后,會繼續西進,圍攻黽池縣。
第六路:都督樂凱,戰輔兵二三萬人,自武關入,攻匈奴人據守的藍田關。因距離實在遙遠,且道路年久失修,目前還未抵達目的地。
從各條戰線的進展來看,雙方大體打出了水平。
匈奴人也不是弱智,整個防御圈做得是比較成功的,無奈需要防御的地方太多,而兵員、資糧又頗為不足,于是造成了典型的困境:處處設防,兵力被極大攤薄。
其實匈奴人還有一種打法,那就是放棄在各個險要關塞、重要城池派駐兵馬,直接棄守這些地方,把主力集中在晉陽一帶,與邵軍展開陣列野戰,一決生死。
這種打法還能搏一下小概率事件:比如飛沙走石、天降隕石之類。
但這也需要對手配合的。
晉軍兵分數路,各自攻伐,已經注定一場蕩氣回腸的十幾萬人的大會戰不存在了。
有那工夫,晉軍已然聯絡各地豪族,令其反正,切斷匈奴人的糧道、退路,待其自潰。
“金刀、獾郎過來。”邵勛招了招手,說道。
倆好大兒走了過來,看向地圖。
“為父用兵,諳熟正奇變化。你們說說,此六路大軍,何為正兵,何為奇兵?”邵勛問道。
“父親,六路都是正兵,又都是奇兵。”金刀胸有成竹地說道。
“父親,六路大軍互為奇兵,哪一路取得突破,就是奇兵。”獾郎說道。
邵勛聽完,快慰地笑了,跟他們講了許久的正奇變化,終于有點眼力了。
“細細講來。”他又看向兩個兒子,說道。
“父親,呂涯率兩千五百人偷渡葦澤,繞后攻取上艾,此為奇兵。”獾郎搶先一步,說道:“劉靈正面強攻井陘關,此為正兵。兩者相合,便是一個正奇變化。”
邵勛點了點頭,又道:“此中還有一個正奇變化,在哪里?”
金刀看了弟弟一眼,微笑著上前,指著地圖上的晉陽以南區域,說道:“李都督下井陘,入受陽,有攻取晉陽,南下抄截劉曜后路的趨勢,此為奇兵。侯督、羊督日夜攻打丹朱嶺、壺口關,牽制匈奴大軍,此為正兵,正奇相合,破之必矣。”
“如果李督未能克井陘,侯督、羊督攻破丹朱嶺或壺口關,那他們就變成了奇兵,李督變成了正兵。故分兵六路,實則互為奇兵。”金刀又補充道。
邵勛捋須而笑,看向尚未離開的沈陵,問道:“如何?”
沈陵沒有廢話,直接揖了一禮,道:“仆恭喜明公。”
邵勛哈哈大笑,道:“吾兒還要學,不可驕傲自滿。”
以正合,以奇勝。
這個兵法原則直到后世朝鮮戰爭仍然屢試不爽,正面吸引、頂住,側翼迂回穿插、大縱深繞后,這就是正奇變化。
兩個兒子跟了他許久,現在對基本原理已經有些懂了,也就是說會紙上談兵了。
接下來需要進一步加強、鞏固紙上談兵的能力,把各種戰術的基本原理搞懂。
幾年后,待他們再長大一些,就可以著手培養實操能力了。
“金刀、獾郎。”邵勛又看向二人,說道:“你倆再代入劉曜、劉雅生、石勒,寫一寫應對之策,明日出發前交給我。”
“是。”倆小兒行禮道。
沈陵在一旁暗暗點頭。
梁公培養子息真是不遺余力,大戰之時亦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幫助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