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六十八章 自焚

侯飛虎部抵達城下后,兵力不足以包圍城池,只屯于城南一側。

他們也不擔心守軍溜掉,甚至隱隱期待他們棄城逃跑。畢竟,強攻城池死傷太大,銜尾追擊就要簡單多了。

劉曜沒有突圍。

他不傻,能突圍到哪里去呢?到處都是敵人,跑不出去了啊。

因此,他選擇了固守此城。

兵力不多,只有三千余人罷了,包括最初隨他逃回來的千人,以及隨后陸陸續續收容的上千敗兵,最后又在城內征發了千余壯丁。

愿意跟他回來的兵,縱然士氣不高,卻是愿意死戰的。

侯飛虎已攻過兩次城,都是被他們擊退的。但臨時征集的千余壯丁就不太行了,故需要激勵下士氣。

劉曜知道該怎么做。

大軍直接上門,將城內有姿色的婦人抓了出來,送給所有人玩弄。

最絕的是,其中一些人還是征發的丁壯的親人。

但人就是這么悲哀、懦弱,人越多越如此。眼睜睜看著親人被玩弄,卻不敢阻止。

當然,也有少數剛烈之人站出來怒斥,但很快被鎮壓了。

接下來就是狂歡,失去了廉恥、人倫,墮落成了野獸。

幾家空無一人的商鋪被改造了一下,每時每刻都有老弱婦孺被牽著進去。

刀斧剁得案板嘭嘭直響。

被拉進去的老弱婦孺前一刻還在幫助處理食材,或者生火燒水,第二天就消失不見了,沒有任何反抗,沒有任何波瀾,讓人驚愕不已,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畢竟,這個世上還有很多降兵先哭泣著給自己挖坑,然后被推進去活埋,一點不帶反抗的。

大概都喪到了極點,都瘋了吧。

劉曜對此熟視無睹。

亂世之中,什么沒見過?公然開鋪子賣“牛羊肉”的還少嗎?最肥美、最受歡迎的肉謂之“不羨羊”,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個世道,禮崩樂壞,全員惡人,不知道要什么樣的英雄人物才能將其扭轉過來,重建秩序。

劉曜自問沒這個本事,他只是在亂世中隨波逐流罷了。曾經一度浮出水面,甚至站立于潮頭,風光無限,但終究要沒入水底了。

大概,這就是亂世中人的宿命吧。

城外又擂響了鼓聲。

侯飛虎派出了一批抓獲的俘虜,發起了兇猛的進攻。

俘虜身后,則是河南丁壯。

河南丁壯之后,還有新趕來的府兵及其部曲。

按照次序出擊,誓要把此城攻破,擒殺劉曜。

倉促之間,潞縣城內并沒有充足的守城器具。之前的兩次進攻,他們也已經消耗了數百敵兵,接下去猛攻猛打,是有機會趕在梁公抵達之前破城的。

不過他可能要失望了。

四月二十七日,邵勛的大纛出現在了潞縣城東,無邊無際的人馬幾乎填滿了山谷。

羊聃奉邵勛之命,驅趕壺口關降兵四千余人猛攻潞縣。一時間矢石橫飛,戰況激烈無比——競爭,無處不在。

“飛虎此戰打得不錯。”邵勛拍了拍得意門生的肩膀,道:“丹朱嶺地勢艱險,你屢次遣人繞道,雖然沒成功,但分薄了匈奴兵力,令其顧此失彼,最終盡得全功。”

侯飛虎聽了,微微感動,道:“誅得劉曜,才算盡得全功。”

邵勛扭頭看向戰場。

侯飛虎、羊聃各自驅使降兵攻城。

降兵哭喪著臉,士氣低落到了極點,在晉軍的壓迫之下,無奈上前。

隆隆鼓聲之中,無數人自云梯車中涌出,然后順著長梯往城頭直沖。

城墻內外尸墜如雨,血腥無比。

降兵很快被擊潰了,然后輪到了河南、河北的丁壯。

方才這一波消耗,大概又搞死了三百多守軍。

劉曜兵太少了,耗幾天差不多就能將其耗光。

邵勛已沒興趣看了,對羊聃、侯飛虎說道:“城破之后,將校皆戮,降兵送往汴梁挖溝。劉曜能擒則擒,不能擒殺了算了。”

“遵命。”羊、侯二人齊聲應下。

臨行之前,邵勛馬鞭一指北邊,問道:“我記得,自上黨向北有兩條道吧?”

“是。”侯飛虎回道:“有正北和西北兩道。一條經武鄉,一條經銅鞮、襄垣,其實離得很近。”

“金正。”邵勛喚道。

“末將在。”金正頂盔摜甲,嘩啦啦走了過來。

“你領銀槍右營、落雁軍為先鋒,即刻出發,走西北道前往晉陽。”邵勛下令道。

“遵命。”金正大喜,應道。

他研究過輿圖,知道這么一條道路的存在——若細節不太清楚,還有幾個向導一起帶路。

簡而言之,自潞縣西行二十里,然后折向西北走四五十里,至屯留縣。

自此縣再往西北行九十里至銅鞮(dī)縣,然后折向東北走四十里至上虒(私)亭(今沁縣)。

自上虒亭西北行一百五十里左右,越過兩道山嶺,至祁縣東南,這就進入太原盆地了,離晉陽不過百余里。

其實不近,總計四五百里,且山道很多,并不是很好走,但在并州打仗怎么能沒爬山的思想準備?

金正不在乎,甚至已經等不及了。

其率部離開后,城頭城下的戰斗愈發激烈了,入夜后仍然沒有停息。

二十八日午后,府兵也開始上陣了。此時,跟隨劉曜回潞縣的一千五百敗兵已損失近半,城池搖搖欲墜。

邵勛率軍離開了潞縣,往西北方向進軍,至夜走了十七里,露宿于道途,并打算在此停留幾日,接見上黨諸縣豪族、酋帥們。

“此地何名?”臨睡之前,他問了問親軍督楊勤。

“回明公,地名‘三垂岡’。”楊勤答道:“昔年劉聰遣將喬衷攻上黨,王曠(一名王廣)、韓柔救之,就敗于三垂岡。”

邵勛緩緩點頭,怪不得對這個名字如此熟悉呢,原來是劉聰攻上黨那會發生過戰事。

四月最后一天,邵勛于三垂岡置酒,接見各路降人。

而此時的劉曜,也到了最后時刻……

“一十時,顏如蕣華曄有暉,體如飄風行如飛……”

潞縣城頭,廝殺甚烈。

城樓之上,劉曜端起酒杯,面露悲愴,低聲吟唱。

“二十時,膚體彩澤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榮……”

整頓完畢的降兵被晉軍驅使著,再度攻城,與以往的袍澤狠命廝殺在一起,城頭之上血肉橫飛,生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快速流逝著。

劉曜掃了一眼自己的親軍,沒剩多少人了,眼淚止不住流下,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好兒郎啊。到了這會仍然悍不畏死,但卻死得毫無價值。

“三十時,行成名立有令聞,力可扛鼎志干云……”

降兵又一次被擊潰,死傷慘重,狼狽退去。但幾乎沒有任何喘息之機,又一隊河北丁壯沖上城頭,與潞縣丁壯戰在一起。

并州丁壯與河北丁壯,實力其實差不多,或者說并州丁壯更強一些,因為這里實在太慘了,不強根本活不下去。

但打著打著,他們依然有些吃不住勁,竟然被打得節節后退,快頂不住了。

“四十時,體力克壯志方剛,跨州越郡還帝鄉……”

劉曜放下酒杯,目視城頭。

剛剛下城休整沒多久的親軍被迫上城,增援潞縣丁壯,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河北丁壯給殺得膽寒,滾落城頭。

戰斗結束之后,親兵們幾乎人人帶傷,個個氣喘吁吁,幾乎無力再戰。

死期就在今日!

劉曜萬念俱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繼續吟唱。

“五十時,荷旄仗節鎮邦家,鼓鐘嘈囋趙女歌……”

鼓聲之中,第三批人沖了上來,這次是陳留府兵及部曲。

這些人當府兵時間不長,不存在多少技藝,勝在裝備不錯,士氣高昂,沖上城頭之后,如同猛虎一般,直沖直打,將潞縣丁壯及劉曜的親兵一起向下趕。

這一次,匈奴人是真的強弩之末了。

無論怎么廝殺,無論抱有多少必死之心,就是無法將這些人趕下城頭。

雙方不斷慘叫,不斷有人倒下,但仔細看看,守軍人數如同驕陽下的冰雪一般,快速消融著。

“六十時,年亦耆艾業亦隆,驂駕四牡入紫宮……”

熱烈的歡呼聲中,守軍終于潰了。

涌上城頭的晉軍之中,一體態雄壯的漢子手持大砍刀,一邊追殺,一邊大笑:“誰敢擋我馮八尺!”

驀地,他突然看到了劉曜所在的位置。

幾名袍澤也看到了,于是爭著沖了過去,意欲奪此潑天大功。

劉曜飲盡最后一杯酒,哈哈大笑:“唱不下去了。”

說罷,扔下一柄火把,熊熊烈火立刻燃燒了起來,將整個城樓籠罩。

馮八尺等人下意識停住腳步,目視火光之中的劉曜,盡皆不語。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大火中傳來了依稀的歌聲。

火勢越來越猛,噼啪作響。

片刻之后,城樓已不堪重負,轟然倒塌,將劉曜的整個身形淹沒。

馮八尺嘆了口氣,道:“我還不屑于斬死人頭顱,去城下耍耍。”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走了。

城內還有最后的抵抗,但已經無關大局了。

入夜之后,所有戰事歸于平靜,潞縣被三萬余圍城大軍攻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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