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琛看完《備雨潦令》,有些摸不著頭腦。
夜觀天象?梁王也信這個?
片刻之后,他遣舍人去諸衙通傳了一下。
不一會兒,大農殷羨、尚書令裴邈、田曹尚書王玄、左民曹尚書棗嵩、材官將軍庾亮等人紛紛前來。
庾琛讓人將《備雨潦令》給眾人傳閱,又道:“時近五月,諸郡情況如何?”
“河南雨水稍多,卻不礙事。”殷羨率先說道:“濮陽、滎陽雨水最多,濟陽、陳留次之,梁、陳、汝南、南頓、新蔡、汝陰六郡則與去年相仿。”
“河北確實多了不少,以上黨、太原、樂平三郡為最,河內、汲、頓丘、陽平四郡與濮陽、滎陽差不多,魏郡、新興也就比往年多了一二場雨,平陽尚未收到奏報。”
庾琛聽了,剛剛閉上的眼睛就睜開了。
看樣子,這場雨主要下在并州及河北北部,大河沿岸算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波及。
“梁國之外呢?”他不由得多問了句。
“聽聞幽州雨勢不小。”王玄說道:“常山、中山、高陽、河間、博陵等郡同樣豪雨如注,不少田被淹了。百姓紛紛掘開田壟,以免毀壞莊稼,似乎還可維持。”
庾琛點了點頭。
那些地方不歸他管,無需太過操心,但梁國二十郡卻不可輕忽。
現在他完全相信有必要防范水患了。
目前尚未出現水災,但天氣這種事情誰都說不準,早做防范沒錯的。
梁王發這份命令,應該是他在巡視并州諸郡,發覺雨水偏多,再聽到河北同樣下了大雨,于是假托太史令之名,預測今年會有洪水,讓各地早做防范。
想到這里,庾琛感覺有些頭疼。
不是覺得煩,而是頭真的有點疼,老毛病了。
也幸好這幾年心寬體胖,看著女婿一步步起勢,身體沒衰弱得那么快。若十幾年前真的去了江南濕熱之地,怕是活不了幾年。
“汝南陂池最多,須得有人去一趟。”庾琛的目光看向棗嵩,道:“臺產,你遣人去汝南、新蔡、南頓走一走——唔,汝陰也要走到,看看陂池如何。若有不對,現在加固還來得及。年年打仗,征丁集夫,唉。此事不要拖,從速辦理。”
“是。”左民曹尚書棗嵩應道。
此曹是后世戶部、工部的集合體,陂池這種水利工程歸他們管,棗嵩責無旁貸。
最早的梁國十郡之地,陂池、灌渠還是狠狠整飭過一番的。因為搞得太狠,庾亮還在汝南激起過民變。
后來陸續加入的五郡,就不如老十郡了,但也不差。
最讓人擔心的是去年新加入的五郡,那是真的問題重重。
戰爭和民生,可以同時進行,但也會相互擠壓,核心就是對壯丁民力的爭奪。
沒有辦法。
“元規,梁宮已經停建,你左右無事,跑一趟平陽五郡吧。材官將軍本就有征發民夫修繕道路、園囿、陂池之責,名正言順。”庾琛頓了頓,又道:“梁宮一些收尾之事,交給材官校尉、少府就行了。”
“是。”庾亮沒有推托,應下了。
梁宮是停建了,但不會一點事都沒有。
修了半拉的屋舍要不要緊急完工?
木料要不要妥善存放?要知道,剛采伐的樹木是沒法用的,一定要長時間陰干才行,有的木料甚至要花好幾年時間陰干,一旦被雨淋濕了,問題很大。
另外,如果真下大雨,有些排水溝最好提前挖完,免得淹沒城池。
“洪喬,諸邸閣最好清查一下。”庾琛又道。
“仆會差人巡查的。”殷羨拱了拱手,道。
“唉。”庾琛最后嘆了口氣,道:“弄不好又要賑災了。皇天不吊,黎庶倒懸,蒼生何辜,遭此大劫!”
眾人聞言無語,災害怎么沒停過呢?
“天厭晉德啊!”眾人嗟嘆聲中,尚書令裴邈突然說道。
眾人再度無語,談正事呢,你怎么突然拍起馬屁來了?
“晉至今五十余年矣,地震二十四次,長安、洛陽各震一次,歷朝歷代可有如此之多的?”裴邈說道:“太康九年(288)四月,長沙等八處地震。七八月間,地又四震,其三有聲如雷,簡直駭人聽聞。”
“山崩十一次。殺人最多者,乃元康四年(294)五月壽春山崩,洪水出,城壞,地陷方三十丈,民家陷死無算。一個月后,壽春大雷,再次山崩地陷……”
晉惠帝元康四年,全國共有蜀郡、上庸、居庸、壽春四地發生六起地震、洪水、泥石流,死的人不知凡幾。
地方官報上來三次“地裂”、“水出殺人”。
“三十余次水災,二十二次大水,暴水三次……”
“裴公,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裴邈還待再說,王玄突然問道。
“老夫閑暇時在寫《五行志》,故深知國朝災患之重,遠甚漢魏。”說完,裴邈嘆道:“如此嚴重的災患,老夫亦難解其間道理,或許真是天厭晉德吧。”
這么一說,眾人也有些相信了。
說實話,曹魏災患比后漢重,大家都知道,同樣也知道本朝災患又甚于曹魏,但嚴重到這種程度,卻有些駭人了。
司馬氏或許得國不正,但犯得著這般懲罰么?苦的都是天下士民啊。
要不——勸進梁王?
就在氣氛有些詭異之時,庾琛咳嗽了下,道:“爾等罷散吧,正事要緊。”
眾人行禮告退。
庾琛站起身,送到門口,目光注視著他們的背影。
棗臺產在幽州名聲不太好,不過干事沒有問題,而且他私下里多次靠攏表忠心,可用。
殷羨也是自己人,用著放心。
今后若有機會,得在梁王面前建言,幫他們說說好話。
王玄看似與世無爭,但他不會放松警惕的。子據已經和王夷甫較勁好幾回了,庾、王兩家已經不可能和好如初——或許,本來就沒好過吧?
尚書令裴邈今日的表現也不尋常。
難道他要主動勸進?時機不成熟啊。
那么,就只有一個可能了,他要為梁王提前造勢。
裴家,終于露出了馬腳。
長長地嘆息一聲后,庾琛只覺有些心累。
或許,當初不把女兒嫁給梁王,安安心心當個小士族會更好?
但文君一門心思要嫁給梁王,愛女心切的他也不會過分違拗她的意思。
事已至此,嗟嘆無用,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淫雨霏霏之中,洛陽迎來了新的一天。
已經回到京城的王衍散朝完畢之后,在府中接待了自平陽前來送命令的梁國舍人劉白。
“光圖,若照你說,并州、河北或有大雨,此事便棘手了。”王衍在屋內走來走去,說道:“老夫在并州多有故舊,難矣。”
“王公,最難的不是盧子道么?”劉白問道。
“你啊你!”王衍笑了一下,又道:“但并州官佐怕是也要焦頭爛額。”
“王公,現下便要早做準備了。”劉白正色道:“河南是有資糧,但不多,而今多往野王運送,此天賜良機也。恰好梁王也在晉陽,王公或可建言,并州新復,資糧不豐,一旦被災,需得盡快賑濟,遲恐有亂。”
王衍捋著胡須,默默思慮。
劉白繼續說道:“我前陣子隨駕至晉陽,聞得大王有意歸化胡虜,為朝廷所用,為北伐西征做準備。王公或可由此入手,上札一封,定有奇效。”
王衍捋胡須的動作停住了。
“再者,太原有溫、孫、唐、白、范、劉、吳、武等族,皆可為王公所用。一旦遭災,損失慘重,家業難以為繼,人丁寥落、文風低黯是必然的,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劉白又道:“須得早做決斷。”
王衍坐回了榻上,端起茶碗,輕啜了一口。
劉白察言觀色,知道話到這里就已經夠了,再多反而不美。
“光圖,你此番來洛陽,還有何事?”王衍放下茶碗,問道。
“調禁軍萬人至平陽,輪換久戍之部伍。”劉白答道。
王衍微微頷首,又起了心思。
武力是王家最大的痛點。
梁王帳下兵卒,銀槍、黑矟、義從等軍他不敢碰,但洛陽中軍卻是可以的。
他在京多年,又是太尉錄尚書事,很多次都想插手禁軍,并且也拉攏了一部分軍將。
無奈裴廓把這支部隊把得死死的,給的機會很少。
早年跟隨梁公的黃彪、徐朗等人,與裴廓多有往來,對他不假辭色,很是傷神。
此番聽劉白提到梁王要調禁軍去平陽,忍不住心思微動。
但也就是“微動”了,到最后也只能暗嘆一聲:堂堂瑯琊王氏,竟然找不出幾個通曉軍略的人才,這讓人情何以堪?
甚至于,他們還不如小門小戶出身的庾氏。
庾家沒人才,但潁川士族有啊!縱然潁川士族沒有,但豫州不少士族有啊。
每每想到這里,總是惆悵不已。
罷了,絕了這個心思吧。
王衍無奈地想了想,或許只能從太原諸族那里想辦法了。
昨日有人向他推薦鄔縣郭敬,說他少時就讀兵書,從小習練武藝,稍長后走南闖北,曾帶著石勒一起來洛陽販馬,見識也不凡。
在家整治塢堡時,部曲練得有模有樣,可堪大用。
這個人倒是很符合王衍的需求,畢竟是妻家族人,就是不知道真實本事怎樣,到底是不是吹出來的?
不過他已經決定用此人了。
洛陽中軍去年損失很大,今年還在整補人員,不光需要士兵,也需要將校。
作為幕府左軍司,他一直在操辦此事。
或許,可以讓郭敬帶著一部分部曲入洛陽中軍,大力培養。
至于其他人,就只能仰天長嘆了。
他甚至已經在思考要不要與以郗鑒為首的高平士族搭上關系。
郗氏、檀氏等家族都有軍略,歷次與匈奴大戰,他們都參與了,或可拉攏?
王衍已經在盤算族中哪家的女兒年紀合適,哪家兒子尚未娶妻,看看能不能聯姻。
如果確有可造之材,那就下血本拉攏。
“光圖,大王交辦之事,老夫已經知曉。”王衍整理了下思緒,道:“而今還是防備水患要緊。這是公事,公事辦不好,私事做到極致又能如何?梁王雖是武人,但心思可不簡單。”
“是。”劉白應道。
“有幾個王氏子弟會與你一起北上。”王衍又道:“你路上照應著點,到晉陽后自有人接走。”
劉白有些驚訝,問道:“王公何意?”
“胡人愚昧,不識中原儀禮。王氏世代簪纓,當然要負起責任,教化群胡。”王衍理所當然地說道。
劉白愣了一愣,突然間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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