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三十一章 殿議

當然,這只是一個誘因,讓這些大人物們更加擔憂的則是并州戰局。

晉陽孤城一座,岌岌可危。

按照最新的消息,城里的青州兵吵吵嚷嚷要回家,被劉靈砍了數十人,勉強鎮住了。

三千步卒,一旦棄晉陽東逃,士氣全無,能活?

劉靈還是鎮得住場面的。

他還把城內的男丁全部征發了起來,城門堵死。

健婦、小兒擔送食水、守具。

所有人都要上陣,這才堪堪保住了此城。

當然,這也和鮮卑步兵尚未抵達有關。目前過來的多是騎卒,不擅攻城,以至于此。

越往后拖,越不利啊。別的不說,糧草可足?

五月初五,就在邵勛離開天池南下,尚未抵達靜樂的時候,半日間驛馬三至,傳來了緊急軍情。

王妃庾文君急召幕府右司馬羊忱以下僚佐十余人、梁國官員數人,于光極殿升座議事。

“大王若聽我的計策,何至于此。”急急從弘農趕來的幕府督護、忠武督軍邵慎氣道:“何須親自鎮撫?把那些頭人賺來平陽,一刀斬了便是,諒他們也不敢反。若反,我親自領兵征討。”

庾亮看了他一眼。

妹夫失去聯絡后,妹妹第一時間召虎威將軍邵慎入平陽,還打算讓他把忠武軍主力帶過來。

信用宗室,不信娘家,讓他心里酸溜溜的。

太尉王衍自動忽略了邵慎的話,起身行了一禮,道:“王妃勿憂,大王起兵十余載,只小挫數場,大戰皆勝。老夫雖不知兵,但也知大王用兵之老辣。按前番軍報,大王于嵐谷挫敵鋒銳,斬首無算(六百),軍心士氣應無大礙。許是岢嵐山勢連綿,部落群情騷動,遮斷驛道,以至消息不通。”

說到這里,他還是嘆了口氣,心中不無埋怨。

梁王就是個武夫,沒錯的,太心急了。

岢嵐北部那些部落,急著現在招撫嗎?換句話講,為什么急著對代國動手?

他不是傻子,看到梁王率軍北上招撫的意圖,就知道最遲三年內就要伐代了。

“太尉以為該如何做?”庾文君坐在劉聰的御輦上,有些六神無主。

一般而言,正旦之時夫君會拉著她的手,二人并肩坐在御輦上,接受眾官朝賀。但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這里,心中空落落的,難受無比。

“回王妃,今卻無糧。”王衍皺眉沉思了一會,嘆道:“些許存糧,多為大王帶走。若能遲上半月,夏糧入倉,老夫便可籌措了。”

庾文君睜大了眼睛。

她其實沒什么脾氣,性格比較面,但此時也忍不住惱怒了。

“太尉說得什么話!”庾亮提高了聲音,黝黑的面龐青筋直露,竟是不給王衍面子了,怒道:“我不信一點存糧都沒有。”

說罷,看向大農殷羨。

殷羨立刻回道:“萬人以內軍需湊一湊還是有的。”

庾文君眼睛亮了,立刻說道:“黑矟左營屯于河東,侯將軍乃大王門生,素受信重,或可令其領兵北上?”

“河東還有義從軍三千騎。”庾亮提醒道。

“那就——”庾文君正待說話,卻見幕府右司馬咳嗽了下。

老羊本不想這么早就說話的,眼看著庾亮、庾文君兄妹要瞎指揮了,忍不住咳嗽提醒了下——理論上來說,王妃是可以下達最終命令的,權限比他們都高。

“王妃稍安勿躁。”羊忱起身一禮,道:“雖聞匈奴屯兵安定,意欲北上,然蒲津關三城兵尤多也,不可不防。黑矟、義從九千步騎若調走,則河東危矣。河東不保,則平陽危矣,王妃慎之。”

說完這句,他頓了頓,道:“平陽城內的數府府兵亦不能輕動,動則人心喪亂。北邊事不大,萬勿自亂陣腳。”

庾文君腦袋嗡嗡的,她下意識看向兄長庾亮。

同時心中有些惱火,怎么一個個都攔著她救夫君呢?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就想趕緊調兵北上,救援岢嵐、晉陽。

庾亮這時倒有些沉默了,因為羊忱說得有道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邵慎一拍案幾,也不管其他人的臉色了,直截了當地說道:“叔母,此乃家事,侄這就領忠武軍北上,平陽料理好糧草軍資便是。”

“虎威將軍勿要因怒興兵。”王衍瞄了他一眼,道:“潼關還有許多賊兵,忠武軍一走,誰來守御弘農?”

“王夷甫,你他媽安的什么心?”邵慎怒了,道:“讓裴廓來弘農便是。”

王衍被他罵得臉上掛不住了。

天可憐見,這么多人里,若說誰最不愿意看到梁王出事的話,那一定是他了。

羊家兵精糧足,長期統率兗東、豫東乃至青徐部分郡縣的兵馬,號召力很高,在軍中為將者也不少。

裴氏好歹有禁軍二萬人。

潁川士族在軍中效力者也不少。

就他瑯琊王氏跛腳,在軍中影響力十分有限。梁王若真出了事,王家可能是第一個出局的,他有什么理由不救梁王?

真真氣死人。

左長史裴邵眼見著氣氛不太融洽,立刻起身,奏道:“王妃,黑矟、義從、忠武三軍整體不能輕動,但可抽調部分營伍,輔以塢堡部曲、部落精壯,擇一良將統率,克期北上。”

這算是折中方案了,其實很有可行性。

見其他人不反對,裴邵又道:“河東董武,聞北邊戰局焦灼,自請率三千‘瞎巴’北上,為梁王殺敵。”

“此巴真瞎耶?”庾亮一愣。

裴邵捋須而笑,道:“材官將軍久在汴梁,不知河東之事。郡人稱巴人為‘瞎巴’,乃贊其勁勇,見敵無所畏懼,非實瞎也。”

其實就是愣,看到敵人的鋒刃和箭矢,不知道躲,一根筋往上沖,跟瞎子一樣。

北魏年間,巴人甚至以此自傲,董紹就上書:“臣當出瞎巴三千,生噉(dàn)蜀子。”

庾亮一聽巴人如此悍勇,大喜,連聲道:“那就讓董武速行。”

裴邵含笑點頭,又道:“汾陰薛氏,素稱忠勇。其部宗人逾千,練得萬余精兵,亦可檄調三千驍銳,一并北上。”

王衍、羊忱兩個老登對視一眼,知道這事靠譜,微微頷首。

不過,到底在裴家的地盤上,局面讓裴氏之人掌控了,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爽。

庾文君聽裴邵這么說,一顆心又落了回去,她看看裴邵,再看看庾亮、邵慎,欲言又止。

“王妃。”羊忱想了想,說道:“或可調義從騎軍一千、黑矟左營步卒二千四百人、巴人三千、薛氏部曲三千,總九千四百人自離石北上,增援秀容、樓煩一線。上黨劉氏離晉陽不遠,當請其征發部落精壯數千騎,并汴梁北上之落雁軍騎卒二千,直趨晉陽,穩固大局。或曰糧草不足,王妃可令劉閏中殺羊以為軍需,朝廷補其金帛即可。若不要金帛,數月后補其夏麥若干。”

邵慎難得沒有出言反對。

庾亮也舒了一口氣。

“上黨一路,可以劉閏中為都督。離石一路——”羊忱又道:“前軍——”

“就以虎威將軍為都督。”庾文君鼓足勇氣,壓住了心中的懦弱,脫口而出。

說罷,心砰砰直跳,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樣,視線都不敢與其他人觸碰。

庾亮有些驚訝地看了妹妹一眼,這可不是她的性子啊。

羊忱行了一禮,沒反對,坐回去了。

其他人也沒反對。

這事比較敏感,胡亂反對后患無窮。

“遵命。”邵慎應了一聲,然后看向主簿鄭隆、五兵曹尚書柳安之。

二人一齊起身,道:“既是王妃之命,仆這便擬寫調兵文書。”

大略定下后,眾人便開始討論細節,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討論得差不多了。

鄭隆、柳安之當場擬寫調兵文書;

大農、度支尚書調發糧草;

軍司王衍、右司馬羊忱委任統兵將領……

一份份文書寫完后,庾文君先挨份朱批,然后拿出梁王、大將軍印鑒,用力蓋上。

出兵之事就這么成了。

數日后,各地兵馬火速趕來了平陽,邵慎在城北誓師,領取了部分軍資,大舉北上。

這個時候,邵勛剛剛趕至樓煩,擊退了拓跋紇那,將其向西逼去。

留五千黃頭軍固守樓煩故城后,十二日,自領親軍、銀槍軍及五千黃頭軍計一萬二千余人東行。

一路之上,他們遇到了部分鮮卑騎兵。

大軍放慢了速度,但仍然堅定地向東前進。

三日后,義從軍歸建,還帶來了諸部雜胡輕騎二千余,總兵力增長到了一萬六千。

五月十八,羊腸倉外火光沖天,鮮卑人燒毀了這座早就沒甚存糧的邸閣,向晉陽方向退去。

二十一日,主力大軍抵達了晉陽城西,沿汾水扎營。

看著城頭仍然高高飄揚的“劉”字將旗,邵勛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是真的擔心青州人繼續跑路,雖然晉陽丟不丟也不影響大局,因為他壓根不信鮮卑人會留下來守此城。

這個時候,并州雷聲大作,雨水又漸漸多了起來,一下就是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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