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四十四章 勢力(上)

“現在沒人愿意去河北當官。”平陽原御史寺、今長史府內,裴邵對人敘說著他的見聞。

他剛剛奉命去河北轉了一圈。

先至鄴城拜會右軍司盧志,然后是冀州諸郡,最遠去了一趟常山,前兩天剛回到平陽。

提及河北之事,就是一腦門子官司,嘆氣連連。

“如何?”五兵尚書左丞衛展一邊看向裴邵,一邊夾菜,突然發現盤里的羊肉已經吃完了。

裴邵見了,哈哈大笑,道:“道舒,聞喜那邊還沒送羊過來,今日份已食畢,再多卻沒有了,現在買不到羊。”

當然,這話夸張了。

就憑他幕府左長史的身份,真買不到羊嗎?裝模作樣罷了。

而今糧食緊缺,生民艱難,梁王都號召減膳節省糧食了,他們又如何敢做得太過分?

今日在座之人如果出去傳揚一番,說裴長史招待貴客,唯粗飯糲餐,眾人甘之如飴,豈不是增長名聲?

衛展當然明白里間的彎彎繞,聞言放下筷子,道:“大王不是在太原、岢嵐擊破了不少部落,獲牛羊雜畜二十余萬么?”

其實,被鎮壓的那些曾有反跡的部落也很困難。但他們被大肆屠戮,瓜分人丁、牛羊、牧場后,其他部落的困難就緩解了。

世道其實就這么殘酷。讓人吃飽有兩種辦法,一種是多搞點糧食,另一種是多弄死點人,分了他們的糧食。

胡人最了解胡人,動起手來也不含糊。

清理完“逆賊”后,岢嵐、太原二郡的部落被斬殺、俘虜四萬余人——很明顯,這里面有擴大化的趨勢,保不齊有人公報私仇,將一些部落逼反,只不過鬧得不大,沒人追究罷了。

“道舒,太原是太原,平陽是平陽,怎可一概而論。”裴邵說道:“就是你現在去平陽西邊的蒲子等縣買牛羊,胡人也不賣了,都知道現在日子不好過。”

“也是。”衛展附和道,拿起酒壺,發現里面酒也不多了,仆婢們也沒端新酒上來,頓時暗笑裴邵做戲還真做全套。

“再說回方才之事。”裴邵看了眾人一眼,道:“昨日收到消息,常山地震,山崩多處,中山、趙、巨鹿等地亦有少許影響。特別是那靈壽縣,老夫之前還去過,聽聞地裂數十丈,有渾水涌出,極為駭人。”

衛展一聽,真是驚愕莫名。

聽聞河北整個七月份都在下大雨,雖然比不上去年,但也非常厲害了。

五月麥收之后,六月正要播種黍豆之屬,奈何雨勢連綿,百姓都絕望了,于是干脆扣下種子當做吃食,再把僅有的一點存糧運到高處,苦捱時日。

更有人受不了連續三年大雨的打擊,在塢堡主的帶領下,南下鄴城、安陽、清河、平原等相對富裕之地乞食。

另外,宇文鮮卑這個畜生玩意,幾乎每年都要南下劫掠。

有時候被諸鎮將及幽州兵馬擊退,有時候劫掠成功。

今年是成功了,數郡遭到禍害,損失不輕。

試問這樣一種情況下,如果有得選,誰愿意去河北當官?

“大王已料理完岢嵐之事,聽聞要二度東下常山、中山二郡。”裴邵又道:“過些時日,你們都得忙起來。大王可能要遷徙一批災民至并州,編戶齊民,屯墾荒地。”

衛展聞言苦笑。

并州也沒什么糧食啊,災民來不來有什么區別?強要說的話,可能就是部分并州百姓在六月種了一批雜糧,九月初可以有收獲。

另外,如果遷徙了冀州災民過來的話,那北邊那些地方可就真沒多少人了?

尤其是常山,堪稱白地。

中山,與白地相差不多。

高陽、博陵、范陽,慘遭重創。

河間、章武等地,損失不輕。

冀州這么一個人煙稠密、富庶無比的地方,淪落到如今這個境地,著實令人惋惜。

“道期,河北的官位就不爭一爭嗎?說沒人愿意去,但我看都是矯情。”席間有人說道。

裴邵放下酒樽,定睛一看,原來是汾陰薛濤。

薛氏在過去一兩年內,漸受重用,地位躥升得比較厲害,連帶著其族人也神氣起來了。

“眾化有意河北職官?”裴邵問道。

薛濤訕笑一下,拱手道:“道期或可教我?”

說實話,薛濤是愿意去河北當官的。

好不容易入了郡姓,但今年的察舉好像還是沒薛氏什么事。這么大一個家族,需要官位,越多越好。

“薛氏到底是河東人……”裴邵捋了捋胡須。

薛濤連連點頭,心中卻在腹誹:現在不喊我“蜀薛”了?

真說起來,薛氏有如今的地位,還是靠梁王啊。下次梁王征兵平叛,絕對不能糊弄了事。人要展現自身的價值,不然梁王想提攜你都沒處使勁。

“王夷甫最近在并州動作頻頻。”裴邵又道:“而無論是平定代國還是劉漢,并州都是重中之重,所以——”

裴邵看向薛濤,道:“眾化若想出仕,或可在并州想想辦法。”

裴氏所在的河東郡,理論上來說是司州屬郡,但那都是狗屁,純粹是朝廷亂劃。

從地理上來說,河東是并州無疑。

從文化上來說,河東兼具并州、雍州特色,稍稍偏向雍州一些。

所以,裴氏肯定要在并州發力的——家門口都搞不定,裴氏還有什么臉面?

薛濤聽了則暗暗疑惑:近幾年聞喜裴氏、瑯琊王氏聯姻了好幾對人,表面一團和氣,現在看來好像也沒那么和諧。

說不定,他們只是因為有共同的敵人而暫時團結在一起罷了。

敵人一倒臺,裴氏、王氏絕對互相掐起來。

想到這里,薛濤又哀嘆汾陰薛氏始終沒能擠進上層權力圈子,眼界不夠寬闊,消息不夠靈通——說難聽點,別人當你是打手,不太帶你玩,你接觸不到核心層面。

但他很快又開心了起來。

今日這場小范圍的私人聚會,他受到了邀請,很明顯意味著薛氏地位的提升。

患得患失,小家族起步真是一把辛酸淚。

“大王要在天池設縣、筑關城。縣、關皆名‘寧武’,隸岢嵐郡。”裴邵說道:“關城或暫無力修筑,但寧武縣肯定是要設立的了。我聞縣令之職不會給劉家人,薛氏或可遣一出眾子弟出任。”

“謝長史栽培。”薛濤大喜道。

這個時候他也不裝逼叫人家“道期”了,該絲滑跪下就絲滑跪下,別怕丟臉。

起步就是縣令,你還想怎樣?

一般而言,都得先去幕府過渡一下,當個幾年幕僚,出來后才能當縣令。現在直接一步到位,省去幾年幕僚蹉跎,雖說是要玩命的邊地,但也非常不錯了。

裴邵笑著看了薛濤一眼,端起酒樽示意,道:“王夷甫這兩年過于操切了,去了岢嵐勿要輕舉妄動,但結交部落酋豪,安定邊塞即可。”

“遵命。”薛濤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并州,主要就是裴、王兩家在爭。

薛濤清楚自家的定位,只可能站在裴氏一邊。

他突然間想到了庾氏。

裴家、王家爭個什么勁呢?你們不應該聯合起來斗倒庾氏嗎?還是這中間有我不知道的內情?

不過說起這個庾氏,人家是真的河南坐地虎,撐死了往黃河北岸幾個司州屬郡伸下手,最遠不過鄴城,也是淺嘗輒止。

甚至于,河南坐地虎都談不上,只能說在河南西部比較有影響力。

更準確地說,在汴梁、許昌、洛陽這三個名都大邑比較厲害。

如果將來大梁定都洛陽,庾氏應該會比較占便宜。

或許,他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深耕豫西諸郡,兼顧大河北岸的汲、頓丘、河內等地,共同打造環汴梁、許昌、洛陽勢力圈。

他們現在處于優勢地位,確實不該太著急。

“道期,裴夫人諸子之中,可有佳彥?”片刻之后,衛展問了一句比較實際的話。

在座眾人趕忙豎起耳朵。

“三子勖,今年十歲了,聽聞頗為孝順。”裴邵沉吟了一下,說道。

衛展稍稍有些失望。

一般來說都是挑不出什么特點,才提及孝順。他隱隱聽聞,邵勖性子偏軟一些,不夠剛強,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五子彥,打小聰慧。”裴邵又道。

衛展還是有些擔憂。

邵彥才六歲,哪看得出什么聰慧?充其量孩童間的小聰明罷了,但爭權上位、治國理政需要大智慧。

許是裴邵也覺得在這件事上不宜多談,于是轉移話題道:“諸位皆是英才,知曉今后五年內,并州都是重中之重。有人智短,不在乎并州,那是他們的事。大王現在看顧最多的就是岢嵐、太原、西河、上黨、平陽、河東等郡,君等當曉諭自家子侄,多在這幾郡歷職,稍微出點成績,就會被大王知曉。”

“表里山河之地,其實就四件事。其一,安置災民,充實郡縣戶口;其二,化胡為夏,訓以華風;其三,整備邊塞城防,操練軍士;其四,修繕驛道、陂池、邸閣。”

“這時候可不要叫苦叫累了。若還抱著以前那套清談做派,趁早別去。這時候苦累些,將來便有大收獲。”

眾人聽了,神色各異。

但這話其實也沒錯。現在的官場,真不是人待的,俸祿日減不說,各家子弟還競爭得厲害,一大群低級士族甚至豪強拼了命地表現,讓他們這些大族倍感壓力。

但新舊鼎革之際,他們也不敢真的懈怠,并州是一個不錯的積累政治資本的地方,確實該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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