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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衣的差事和四執庫常有往來,四執庫在天穹寶殿后的乾東五所里,是專門伺候皇帝冠袍帶履的地方。酷文學
四執庫屬內務府管,里頭的門類劃得很細致,分派處、織補處、熨燙處、收納處,一處套著一處,各有各的分工。單說皇帝的龍袍,就夠人說上三天三夜的,工藝考究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三十個最精巧的繡工不停的忙活,一年只能織成一件。前頭說過,內造的東西不怕費工費料,宮里有用不盡的綾羅綢緞,不用放著也是糟踐,只管放開了使,往好了使。
四執庫有專門收納龍袍的地方,進門一溜到屋頂的大高柜子,里頭存的全是皇帝穿臟了的衣裳。宮里有規矩,只有褻衣里衣能反復穿著,外衣通常是臟了就撂,后妃們是這樣,皇帝更是這樣。就因為龍袍上用的綴飾太奢華,金片兒、米珠、鑲寶,還有一些顏料沾不得水,一碰就糊了,所以不能漿洗,只能整理好了歸置起來。[搜索盡在QQXS.cc]
錦書提著包袱進木影壁,包袱里鼓鼓囊囊的,是兩套要歸庫的冠服。
原先給皇帝尚衣的常四如今算是升了差使,到四執庫管穿戴檔了。錦書進門他正從井里打水,看見她笑著招呼,“錦姑姑送龍袍入庫?”
錦書噯了一聲,寒暄道,“常諳達忙呢?”
常四的小瞇縫眼笑成了兩條線,“您快別打我臉,管我叫諳達,那我可受不起。我是托了您的福才上這兒來的,還沒謝您呢,哪兒敢受您這一呼。”
“您太客氣了,我可沒干什么,怎么叫托我的福呢!”錦書腳下也沒停,直進了收納庫里。
常四扔下水桶跟了進去,錦書看了一圈,三四個太監忙著點庫收拾,便問常四道,“常諳達,東西交給誰?”
常四往人堆里招呼道,“挪挪窩,來差事了!”
一個玻璃頂子的胖太監應了聲,上來接她手里的包袱,拆開了把衣裳請出來,前后左右仔細查驗。另有太監取黃條來,手執筆墨在一旁候著,驗服的太監驚天動地的嚎了一嗓子,“仁宗,藍寧綢夾/緊身一件,隨貂皮領一條,白羅面生絲纓冠一頂,香色紗納八團有水夾袍一件,承德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收,四執事交。酷文學”
錦書叫那副好嗓子嚇了一跳,驗服太監和常四訕訕一笑,常四說,“唬著您了?這是規矩,每樣入庫都要大聲的喊,叫各處都知道有東西進來了。萬歲爺的行頭全是頂頂貴重,頂頂要緊的,出入都得有賬可查,少了一樣就得腦袋。”又笑道,“才來的,別忙回去,坐會子吧!回頭我把萬歲爺齋戒要換的東西給您過過目,再打發人送養心殿去。”
迎錦書在八仙桌邊坐下,叫小太監泡上好的普洱過來,壺、碗、杯、盤、托,全套都是紫竹雕的,從左到右的鋪排齊,小太監就捯飭開了。
那小太監年紀不過歲,長得齊頭整臉的,大腦門子,個兒不高,沏起茶來真像那么回事兒。錦書看著他蓋碗、茶海的一通揉捏,心想這些得了勢的太監過得怪滋潤的,怎么享受怎么來,頂得上大半個主子了。“諳達這兒挺好的,這功夫茶真不錯。”錦書接過茶盞聞了聞,又品了品,笑道,“往后我可常來叨擾的,諳達別嫌煩才好。”
常四一連喲了好幾聲,“瞧這話說的!您常來,那是看得起我,是我常四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福星來了往外哄,那不是活打了嘴?我就是個榆木的腦袋,也不會這么沒眼色不是!”
這還是拿萬歲的榮寵說事兒,錦書聽慣了也不當回事,又抿了口茶笑道,“我以前也學過伺候茶,那時候在掖庭里,沒有整片子,用的全是高碎,到底不及這個入味兒。諳達哪里得的好孩子,可人疼的,這么點兒小,手上功夫不賴。”
常四一聽忙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得勝,老家來的,算是投奔我來的。”沖小太監一揚下巴道,“快給姑姑見禮,求姑姑往后提攜著點兒,夠你受用一輩子的。”
得勝一聽,立馬撂了手里的茶壺,像模像樣的給錦書打千兒叩頭,“奴才得勝,給姑姑請安啦。”
錦書趕緊上去扶,尷尬的沖常四道,“諳達說笑了,我算個什么人,哪里就成您嘴里說的那樣了。”
常四笑著說,“您快別客氣,不是我巴結您,我瞧得真真的,這后/宮之中不論是出身還是出息,沒一個及得上您的!您要是看得上這孩子,只要您一句話,我就上李總管那兒回話去,把得勝派給您當跑腿的。往后也用不著您天天往庫里送龍袍,萬事打發他做就成。”
錦書擺手道,“那可使不得,歷來也沒有這樣的規矩。奴才使喚奴才,叫人知道也不好看相。”
常四辯這話頭子像是沒意思,也就不追著塞人了。朝耳房里喊了一聲,他手底下的太監捧了個冊子上來,身后跟了七八個四執庫太監,一人托了一件上用的行頭,打開冊子念經一樣的誦道,“絨草面線纓蒼龍教子正珠珠朝冠一頂、黃直徑地納紗夾袍一件、石青直徑地紗金龍褂一件、齋戒牌一面、東珠朝珠一串、束金鑲珠琥珀四塊瓦方祭帶一掛、石青緞夾里皂靴一雙,四執事交。”
錦書細看了一遍,點頭道,“多謝諳達,我都記住了,勞駕往尚衣監送吧。”自己原本要回養心殿去,走了兩步又踅回來,肅了肅道,“諳達,我向你打聽個人,四執庫里有沒有個叫貴喜的?像是去年年下才撥過來的。”
常四一琢磨,“您說的是張貴喜?是太皇太后二所殿侍膳處的?”
錦書笑道,“正是他,前頭在掖庭時常聚在一起,后來各處上了差事就不得見了。他這會兒在哪個值上?”
“他是伺候皇后主子衣冠的,在矮墻后頭的院兒里。不過今兒逢四,三所院隨墻小門開了,一早就看見他出北橫街去了。”常四殷勤道,“您有什么話,要是沒什么要緊的,我替您捎話給他?”
錦書抿嘴一笑,“沒什么,就想敘敘舊罷了。那我走了,諳達忙吧!”
看日頭已近辰時三刻,緊趕慢趕到了太和殿后身房里,站了不多時隱隱聽見司禮太監一聲高唱“有本奏來,無本退朝”,眾人齊斂神肅立,一會兒就有腳步聲傳來,一行人便跟著肩輿,提著銷金香爐往乾清宮去。皇帝到乾清門上下輦,卻是一直笑吟吟的,說不出的清俊儒雅。
那飛揚的眉梢帶出明媚陽光似的,錦書仰臉也跟著笑,問,“主子今兒怎么了?有什么高興的事兒?”
皇帝笑而不語,快步進了偏殿,自己摘下朝珠遞給錦書。錦書接過去仔細整理了佛頭、背云,在檀木托盤里碼好,方旋身替他脫下朝服,換上藍葛紗袍,石青葛紗褂。
“明天休沐,連著又有齋戒,抽出空兒來,”皇帝湊在她耳邊說,“朕帶你出去。”
錦書心頭一跳,暗道時候到了!復莞爾道,“主子要上哪里?是往方澤壇去嗎?”
皇帝正了正頭上的天鵝絨緞臺冠,負手站在檻窗前長出一口氣,“不是,齋戒只要在齋宮就成了……朕高興,朕領你出去散散,你不是說要上天橋看把式去嗎?朕明兒就帶你去,不傳轎,騎馬去。”
錦書又喜又悲,也不知怎么應才好,明明是直撞進心坎里來的好消息,卻恍惚又有些難過,只得強自笑著說,“奴才不會騎馬,怕丟丑呢!”
皇帝在她手上一捏,低聲道,“有朕,你怕什么。”
這時長滿壽進來打千兒,回稟道,“主子,太子爺求見。”
皇帝飛快瞥了錦書一眼,果然看見她變了臉色,他也不以為然,橫豎要痛上一痛,逃不過去就及早面對,對大家都有好處。
皇帝說了個“傳”,稍后太子進來了,中規中矩的打袖請安,皇帝讓免禮,又賜了座兒,才道,“見過內諳達了?”
太子應個是,看見錦書就在幾步遠的地方站著,格外楚楚可憐的樣子,他心里跟刀割似的。一面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一邊克制著不去瞧她,他怕越瞧越苦,越瞧越恨,倘或在皇父跟前露了馬腳,后頭要辦的大事就不成了,就要一輩子失去她了。
“兒子是來向皇父謝恩的。”太子卷著馬蹄袖道,“兒子昨兒夜里想過了,如今年歲大了,再這么下去不是個辦法。爺們兒成家立業是該當的,兒子知道皇父是為兒子好,兒子前頭蠢鈍,傷了皇父的心,叫皇父失望了,兒子罪該萬死。眼下兒子琢磨明白了,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皇父既下了恩旨,兒子定當奉命而行,再不叫皇父替兒子操心了。”
錦書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正思忖著皇帝到底下了什么詔令,寶座上的皇帝嗯了一聲,淡淡道,“你能醒事兒,朕心甚慰。得了閑兒上府里瞧瞧去,趁著還有時候,哪里有不稱心的叫工部重修。你是朕的第一子,又是儲君,大婚萬萬馬虎不得,這是咱們大英開國以來的頭一樁喜事,務必要十全十美方好。”
錦書腦子里哄的一下炸了,僵立在那里,一時回不過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