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紅

第九十四章 清香未減

第九十四章清香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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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節是花王誕辰,也是女孩們的日子。乍暖還寒的節令里,蒸上一籠花糕,搬上一條春凳,三三兩兩坐在花樹旁、柳樹下,摘得山花插滿頭,送春歸待春回,那款款詩意,就如釅茶般濃郁芬芳。

宮里今兒對宮女也寬泛,按例賞宮花戴。那花是用上好的絹絲織成的,造辦處節前就打人往四九城里尋摸做頭花的能工巧匠去了。民間的藝人了不起,就跟那些搭天棚的匠人一樣,您說得著名兒的,他能給你扎出來,您說不著名兒的,只要您連比劃帶畫的形貌一番,他就能依著您想的樣子給做出來。扎完了花瓣上色,再往中間填花蕊,要珍珠的照舊瑪瑙的由著您點,一掐頭子纏上或金或銀的笄釵,一朵以假亂真的宮花就齊活了。搜索盡在zhui小shuo

女人們興奮了,美美的扮上,換漂亮衣裳,插頭花,再撲上層粉,點上櫻桃口脂。二八的年華,素著臉都是美的,要是一拾掇,更是美不勝收。

別光說丫頭片子,再說說太皇太后,戴上壽春鈿子,鈿口上鑲著指甲蓋大的玉石雕牡丹,鬢角別了兩朵小小的迎春花,身上是海龍皮沿邊的琵琶襟馬褂,花盆底里是富貴漂亮白綢襪,左右丫頭扶著,滿臉的喜興歡愉。

“再倒回去三十年,咱們老祖宗照舊個大尤物呢!”皇姑們起哄,你一言我一語,逗得太皇太后樂不行支。

“總管,去瞧瞧你們萬歲爺起駕沒有。”太皇太后笑吟吟的,對錦書道,“你后半夜上夜的,今兒好好歇著,再準你半天的假,和小姐妹聚聚,說說梯己話兒。”

錦書謝了恩,恭順重敬送老祖宗上了肩輿,七八個老姑奶奶,小姑奶奶都起了駕,連同身邊的宮女太監,像是雄師開跋似的,沿著甬道聲勢赫赫一路前行開去。

“咱們也能運動運動了。”大丫頭里就剩下大梅子了,她痛快伸個懶腰,全然沒了平時的拘謹小心。

“孫猴子跳出了五指山,有你快活的。”錦書笑著斂了袍子轉身往宮里去,一面道,“你領著她們上園子里頑去吧,我回去睡會子。”

大梅遇上來說,“睡覺急什么,老祖宗準了你半天,下片晌也能歇,上午時候好,不去逛園子多惋惜,白糟蹋了小娟給你做的五蝠捧壽鞋了。”

倒也是,錦書歪著頭想,自己多久沒穿過花盆底了?那鞋真是悅目,胖嘟嘟的,既福態又討喜。踩上去個兒高上一大截,走起道來搖搖曳曳,別提多有意思了!

她抿嘴一笑,年輕輕的,少睡會子也沒什么。難堪今兒好日子,節令兒好,天氣也好,不出去怪惋惜的,興許還能遇著木兮和荔枝她們。

“那成。”她點頷首,“你們等我一會兒,我易服裳去。”

大梅對小丫頭們說,“你們先上值房里侯著,我先給你們姑姑妝扮上。”

宮女為了顯示端莊沉穩的做派,尋常不許描眉畫目,也不許穿得花紅柳綠的,今兒卻是破例。慈寧宮少了姑姑要伺候,小宮女們就有了更多時間摒擋自己。一件夾袍從年下做到驚蟄,掐腰、出領,精致到每個裥子,就為了花朝這一天。

錦書花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不多,得了閑只管給太皇太后繡襪子,說是易服裳,實在也沒什么可換的,不外是拿緞面團花對襟坎肩,替換了身上的大背心而已。

大梅對胭脂水粉頗有研究,天津城里最大的一爿脂粉鋪子就是她家開的。她像模像樣蘸些粉在掌心里加水揉開,仔細替錦書拍在頰上,一邊疊疊道,“這胭脂是上年拿西山的玫瑰花做的,要一瓣一瓣的挑,用石臼搗成汁,再用細紗布濾,既費工又費料。上千斤的花瓣挑完了就做出十幾盒來,照舊上回章貴妃賞我的。”

錦書唔了聲,照了照鏡子,氣色果真好了許多。大梅解開她的大辮子挽了個把子頭,燕尾壓領,再綴一朵絹花,那艷麗的緋色陪襯出一張芙蓉秀面,明眸皓齒,雍容之態叫人咋舌。

“好家伙,到底是帝王家身世!”大梅贊嘆道,“我瞧你扮上了就是個艷冠六宮的主兒,那些個妃嬪小主們算個什么!還說寶允許和你像,咱們是正經模子,現在叫她來比比,看看什么才叫貴氣!”

錦書笑道,“別混說,沒的叫人聽去了惹事。”

大梅嗤道,“怕什么!如今宮里誰不知道你的名頭?咱們不是主子,要論起來可比起那些主子體面多了,兩重圣眷,有誰能比肩的?”

錦書搡了搡她說,“這又不是什么好事兒,我離閻王殿也就一步之遙,你別說了,一說我連逛園子也不想去了。”

大梅忙道,“不說了不說了,那些丫頭們等著你呢,別掃了各人的興。”

收拾完了出了配殿的大門,二等宮女們圍上來大大贊美一番,今兒隨便,女孩兒們不考究上下,只管心里興奮,湊成一堆笑鬧。正吵嚷著要往攬勝門去,宮門上順子和長滿壽來了,呵著腰,手里托著只鎏金鳥籠,一路行來滿臉堆笑。

“錦女人祥瑞啊!”長滿壽虛打個千兒,“萬歲爺賞了畫眉鳥給女人養著玩兒,是新貢的雛窩兒。萬歲爺說了,叫女人和老祖宗的鸚哥兒脫離養,以免雛窩兒臟了口。”

錦書福身領旨,心里訴苦著,說是給養著玩的,怎么尚有規則付托下來?又不拿到鳥市上賣去,臟了口怕什么,百靈能學鸚鵡說人話,那才稀罕呢!

順子笑著對長滿壽道,“諳達您瞧瞧,女人梳了這頭真氣派!”

長滿壽嘖嘖咂嘴,攏著袖子說,“可不!插上通花點翠,那就是唯一份兒的臉子!叫咱們萬歲爺瞧見,不定怎么喜歡呢!”

錦書聽著尷尬極了,低下頭道,“諳達說笑了,我算什么,諳達抬舉了。勞諳達帶話給萬歲爺,仆從謝主子賞,仆從一定把鳥伺候好,不負圣恩。”

長滿壽往上一拱手道,“萬歲爺說了,這鳥兒就是個玩意兒,讓女人別當祖宗似的伺候,喂點食,給點水就成,那鳥好養活。”

錦書心里嘀咕,既然隨意養,干什么又怕臟口?可見是個口差池心的人!

長滿壽一審察邊上妝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們,忙道,“成了,我的差辦完了,女人們自去逛吧,我再不走,沒的背后都罵我討人嫌。”說著湊到錦書耳邊道,“女人逛會子就回來吧,太皇太后游湖去了,紛歧定什么時候榮返。女人不在,宮里空著失了體統。”

錦書醒過味來,明確是怎么回事,眼前仍舊淡淡的,不說旁的,福了一下/身子道,“是。送諳達,諳達好走。”

長滿壽招呼順子回去,順子扎在女孩兒堆里出不來了,二總管火氣上來了,伸手就是一耳朵,“猴崽子,望見女人就挪不動窩了?干看著又能怎么樣呢?心里貓抓似的難受,還不如不看!別給我跌份兒了,快回去!”

順子連滾帶爬的隨著上二門上去,引得身后眾人哄堂大笑。

錦書提溜著鳥籠子對大梅說,“你們先去吧,我把鳥安置好了就來。”

有了這么個題外話,各人也沒什么可說的了,大梅應了聲,領著小宮女們往花園里去了。

錦書轉身進配殿里,托著誰人鳥籠子愣了會兒神。那小畫眉到底沒長開,個頭小,順著鳥架子上躥下跳的撲騰。她看著看著鼻子就有點酸,自己和這鳥兒真像,給困住了,籠子是金的,沒有天窗,門也給鎖死了,一輩子注定了在里頭圈養著,任你滿身解數都逃不出去。

“咱們真有緣分,認姐們兒吧!”她自嘲的笑笑,“我有個貓妹妹,再來個鳥妹妹,就齊全了。”

“又犯傻!”一個聲音從窗屜子外傳來。

錦書莞爾,把籠子掛好了迎出來,請個雙安輕聲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宮里?”

太子攜了她的手進來,滿眼止不住的驚艷之色,心不在焉的應道,“我在夾道里遇見了大梅子她們,你沒去游海子,不在宮里還能在哪兒?”

“你怎么知道我沒去?”錦書問,“你隨扈去了?”

太子笑道,“露了個面兒,等老祖宗和皇父皇姑姑們上了龍船,我從船尾上偷著下來的。”

錦書嗯了一聲,忙著給他張羅茶點,踩著花盆底的身姿款曲搖擺,竟是柔美得水一樣。太子傻傻看著,靦腆道,“錦書,你真悅目。”

錦書怔了怔,捧著紅紅的臉嗔道,“又沒正形兒!”女孩兒總是愛美的,她撫了撫鬢角的宮花,小心的說,“我今兒擦了胭脂,真的悅目?”

太子紅著臉頷首,“我瞧著悅目,頭梳得好、胭脂擦得好、這花盆底穿得也好,總之哪兒都好。”

錦書拿帕子掩著嘴,笑得眼兒彎彎的。和太子在一塊兒就有股說不出的愜意從容,心里沒有浮躁,像七夕節前為乞巧曬的水,面上浮著水皮子,看不見,卻沉靜積淀。

“錦書,我要讓你往后都這么的妝扮。”太子說,握了握拳頭,“連自己心愛的人都護不了,我算個什么爺們兒!我沒法子再等了,幾天才見一回面,這怎么成?我要去求賜婚,你又攔著我,我怎么辦才好,你給我個準信兒吧。”

錦書低頭不看他,“我給你什么準信兒呢?我是個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人,你心里愿意就來瞧瞧我,不愿意,我也不能強求。咱們的緣有多深,得看老天爺的,我現在和你許諾有什么用?”

太子逐步寂靜下來,濃眉漸蹙,擰成了個死結。

兩小我私家都不言語,只默默坐著,錦書問道,“萬歲爺新晉位的寶允許是你指派去的?”

太子惶然抬起頭來,囁嚅著,“你都知道了?我是走投無路了才想出這么個法子來的,我瞧她和你長得像,想拿她來替代你伺候萬歲爺。”

錦書搖頭道,“你的這些心思萬歲爺能不知道嗎?為我冒這個險不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