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山重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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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春,雨水多起來,雷聲震動著,新糊的窗戶紙沙沙的響動。
錦書側身躺著,后半夜變了天,一陣疾雨打在欞子上,簌簌的恍在耳畔。她吹亮了火折子照案頭的玉漏,才到丑正,離天子起身尚有一兩個時辰,她卻怎么都睡不著了。搜索盡在zhui小shuo
神志昏潰,腦子里賽馬燈似的轉,一會兒太子,一會兒天子,一會兒又是看不清面目的永晝。
永晝離宮時只有六歲,他和太子同歲,現在也該有十五了。不知道他逃往那里了,也不知是否還在世。普天之下豈非王土,天子的衛軍傾巢出動搜尋了九年一無所獲,豈非是不在了嗎?否則怎么不來尋她?她日盼夜盼,巴巴兒等著他來救她,他為什么不來?
錦書茫然在黑漆黑睜著眼睛,翻個身,眼淚在枕頭上暈洇。她以為前所未有的冷,逐步蜷縮起來。
兜兜轉轉終究照舊到了御前,往后的路怎么走呢?再放任下去是個什么了局?她舍不下太子,他一片深情怎么忍心辜負。尚有天子……或者整件事里最苦悶的就是他了,多無奈,怎么會和她糾葛上了!這一切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有因才有果。沒有他十年前的謀朝篡位,怎么有現在如臨深淵的煎熬!
她幽幽長嘆,一定要出去!不能再這么等下去了,不能把一生交待在這深宮之中。日日面臨他,她尚有幾多堅持能消耗……
她伏在枕上哽咽,天子在她心里埋得那樣深,要想拔除除非她死。如果是平頭黎民多好,只要他來求親,她就嫁給他。惋惜了,沒有這樣的命,他們注定要纏斗,要相互折磨。她只有逃,能逃出去就有一線生機。
上回太子說寒食踏青,她要是還在慈寧宮,他使些手段興許就把她帶出去了。眼下恐怕不能夠了,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一舉一動他都瞧著,別說出宮,就是踏出養心殿都夠嗆。
她披著衣裳坐起來掌燈,橫豎睡不著了,索性把前頭撂下的針線重做一做。被子攏到一邊,把炕桌挪過來倚著,太皇太后的春襪子還差一點就繡完了,繡完了好送已往。老佛爺慈悲,在她跟前當差一點都沒有為難她,眼下換了地方當值,也不能落小我私家走茶涼的名聲。
崔總管那里也該有個交待,雖說才開始幾多存著相互使用的心,可厥后她能感受到,他老人家是一心為她的,沒有他,她可能已經讓皇后給整治死了。這份情當領,只恐今生沒時機酬金他,只好留到下輩子了。
蟲斯門是個穿堂門,在“華滋堂”的正后方,離天子的寢宮不遠,卻要過如意、嘉祉兩道門。她在燈下坐著,模糊有些不自在,總疑心有人在窗戶那里看她。她心頭攥緊了,這三更半夜,除了門上的太監再沒別人了吧!太監是兩個時辰一輪換的,子時換值到現在,正是犯困的時候,誰有這閑功夫看她呢!
她壯了壯膽推開窗戶瞧,透過檐下低垂的雨搭,影影綽綽望見值夜的宮燈下有個明黃的身影,背著手,長身玉立,臉上淡淡的,正失神朝她這里張望。
她憟地一驚,怔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
雨下得愈密,偶然有璀璨的閃劃破天際。站門的太監躬著身,低垂著頭,貼著門的兩掖侍立。因著穿堂門上沒有出檐,他們只有在雨里站著,頭上的纓子淋得七零八落,凍得直打擺子。
既然望見了就要迎圣駕,錦書慌忙攏好頭放下窗戶,慌張皇張穿上袍子下地出門,正要跪迎,一抬眼,門上竟已空空如也。
恍如一夢似的,他走了。她癡癡站在門口,心里空落落的沒了依附。想是怕她到雨里相迎吧,鐵血帝王的縝密柔軟她見識過了,靈魂的最深處凜冽刺痛起來。她合上門扉苦笑——
宇文瀾舟,你簡直就是一顆毒瘤!慕容家一個不剩的禍殃完了,軋刀殺頭不算,現在又拿鈍刀子割她的心肝。他樂成了!樂成的兵不血刃!樂成的令她痛不欲生!
她岑寂下來思忖,要出宮不是沒有措施,像上回逛琉璃廠一樣,只要天子愿意帶她出去,總能找到時機逃脫。要想盡法子攛掇他,這之前先得捋順了他,要叫他疏于防范。這應該不難吧!不必太過投合,溫言軟語,或者一個笑臉就足夠了。
神武門上晨鐘響了,天漸明。天子按老例寅時三刻要起床的,錦書梳洗妥貼,宮里有規則,上值不走轉頭路,于是繞了個大圈子到養心門上期待宮門落鑰。
“給姑姑請安。”先到的御前宮女齊齊蹲身給她見禮。
她大吃一驚,這些上等宮人平時都是拿鼻子眼兒看人的,現在連同掌事的琴歌也沖她納福,她登時不安,回了禮說,“我是才來的,姑姑們折煞仆從了。”
眾人側身避開了,嘴里說“不敢”。這是什么人?前朝的帝姬,當今皇上的寶物疙瘩,圣眷隆厚著呢,保不定往后就是個貴主兒,誰敢在她眼前拿大,萬歲爺知道了也不能依。
養心門“喀”地一聲落了鎖,宮門徐徐開啟,木影壁前站了一溜小太監,又朝她甩袖打千兒問祥瑞。錦書尷尬的回個禮往圍房廊子下去,中路不是仆從氣走的,辦差只許走廊廡。她悶著頭進“中正仁和”,從寶座后的穿堂已往。天子嚴謹,從不讓宮女貼身侍候,寢宮里當值的都是太監,只有茶水、司衾上用宮女,錦書很心安理得的和眾人在“日又新”外侍立。
李玉貴這時打起簾子探身世來,對她招手道,“女人快過來。”
錦書遲疑著走已往蹲了個福,“請諳達示下。”
李玉貴笑道,“女人客套了。今兒尚衣的常四病了,萬歲爺易服就交給您伺候了。往后也是這樣,常四轉頭撥到四執庫去,他那里逐日分配好朝服、常服、袞服,你用不著費心那些個,只認真給萬歲爺穿上身就成了。”
錦書曲腿應個是,既然差事下來了,也容不得她問個為什么,只好低頭隨他入了寢宮。
天子正由太監伺候著拿青鹽漱口,又盥手凈臉,然后披散著長坐在杌子上,那烏濃密險些是及地的是非。望見她進來淺淺一笑,“女人昨兒睡得欠好?”
錦書聽他喚“女人”一時沒轉過彎來,窒了窒才道,“謝萬歲爺垂詢,仆從睡的很好。”
天子不再說話,由梳頭太監挽了,便起身抬起手示意她來易服。
天子的朝服繡工紋樣極繁復,兩肩、腰帷、襞積、裳共有九條五爪金龍,尚有十二章祥紋,下幅是八寶立水樣。因著才入春不久,天子的披首腦端仍沿用紫貂出鋒。錦書對龍袍并不生疏,伺候起來駕輕就熟,仔細替他束上吉服帶,戴好了游龍金頂,那杏黃的色澤映襯出九五至尊睥睨天下的心胸。
她上下細端詳了,暗嘆這人果真堂堂的好相貌!他以往在內廷是穿常服的,雖然也貴氣,并不像現在這樣的威儀。瞬間的失落排山倒海般的涌來,她昏暗的意識到,大鄴果真真真正正的不復存在了,改朝換代了,山河姓宇文了,眼前這人即是最好的佐證。
“還沒有瞧夠?”天子也不知道自己那里差池勁兒,就愛看她懵的傻樣子。她平時太過老成,兢兢業業,白糟蹋了絢麗年華。倒是這樣一愣,眼神純潔得鹿兒似的,才叫人打心眼里的疼愛。
錦書紅了紅臉,“主子快別取笑仆從,仆從怪臊的。”
天子接了長滿壽敬獻上來的奶/子隨意喝了口,笑道,“臊什么,你又不是頭回這么直勾勾盯著朕瞧。”
錦書訕訕道,“仆從是看這白絹包著失儀,主子,您還疼嗎?”
天子摸摸額頭道,“勞你記掛著,疼是不疼了,只是不知道朕這‘失儀’是誰害的。”
錦書別扭的絞著手指道,“仆從萬死,仆從拿抹額替您遮一遮吧!”
“而已,朕不是圣人,偶然失儀也不為過。”天子撂了蓋盅站起來,“叫起你就甭隨著了,天還沒亮透,又下雨,沒的淋著了作病。”
錦書肅了肅,道了個“嗻”。
李玉貴和長滿壽互遞了個眼色,萬歲爺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瞧這一早笑容滿面的!這位天下第一的爺什么都沒得挑,就是性情大,有床氣兒,睜開眼三句話不就甩臉子要打人,眼下這平易近人,幾百年都沒見過一回。
主子爺也有體人意兒的時候,真個兒叫人瞪脫了眼珠子!兩位總管很想砸吧幾下嘴,聽聽這柔情蜜意的話,哪像是萬圣之尊能說出來的!崔運道不賴,錦書這丫頭未來一準兒能給他長臉。
天子這兒要上朝去了,御輦在外頭停著,是一抬金頂金黃雕龍版輿。御前太監穿簇新的藍夾袍,外面罩著油布雨衣,腳上一色的油喀拉靴子,正恭順重敬躬身侍立。
天子撩了袍子上輦,回過身囑咐道,“朕知道你昨夜沒睡牢靠,去歇會子,等朕回來再打人去叫你。”
錦書心里一暖,看著那雙神采飛揚的眸子淡然一笑,“主子快去吧,沒的誤了叫起。”
天子暈淘淘,隱約咂出了點甜蜜的味道,倒像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妻子送丈夫應朝點卯似的。他收回視線進了肩輿,歪在大狼皮坐褥上闔上了眼,只覺心滿足足了,往后日日這樣也盡夠了。
李玉貴擊了擊掌,敬事房太監高唱一聲“萬歲爺起駕”,前后各有六個太監挑著羊角宮燈,一行人聲勢赫赫往天街偏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