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京城,三年一次的春闈,有著數不清的年輕舉子。
沈四老爺沈重晏,不過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個罷了!她被捧得那樣高,恨不能如同天上的皎月一般,又怎么會留意到人間那些掛在屋角隨處可見的風燈?
他親自嬌養出來的女兒,美麗,高華,出色的讓他驕傲欣喜,卻不曾想會有那般一個結果……
“十年前,幾個皇子恰逢成年,而先帝龍體也有了頹敗之相,于是,關于儲位的爭奪,毫不意外地出現了。我們陳家,有文登公的千秋功績為基石,有我父親的赫赫才名,而我本人三元及第,年紀輕輕就已至尚書位……雖然陳氏子嗣不豐,但陳氏在士林官場之中的人脈深厚,任誰都無法輕視!”
陳老爺子說到這里,心有唏噓,不禁向沈柔凝看了一眼。他并不確定,這個從山村才走出來的小姑娘,能理解他的話。若是不能理解……那也不必急于在今日。
外孫女生的與女兒如此相似,又有這樣的靈秀之氣,他想起舊日種種,一時間就生出了傾述之念。他已經教錯了一個女兒,總不能再讓外孫女也……
陳老爺子打量著沈柔凝,見她精致的面龐上流露出一種“原來如此”的恍然所思,他心中欣喜,驚訝極了,反而又生出些忐忑來:“凝兒,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凝兒明白的。”沈柔凝平靜地道:“您的意思是,陳氏資源深厚,而皇子們為了儲位,想要拉攏您,聯姻便是最簡單的法子。而且,母親還那樣美好。”
一個美麗端莊的且又能給自己帶來巨大收益的妻子,那些皇子們怎么能夠不趨之若鶩?那些皇子們肯定明里暗里表露過意思的,甚至會直接從沈四太太那里著手!
那么,如今的慶隆帝,也是其中之一了?
不然。二舅母也不會那么惋惜地說,陳君怡做皇后也是夠格的。
那么,當時的陳君怡是有了屬意之人,還是……沈柔凝靜靜地看向陳老爺子。等待他為自己解惑。
陳老爺子心思有些復雜——
按照范嬤嬤所言,他的這個小外孫女,幾乎就是放養著長大的。君怡根本沒有教過她一絲,而沈重晏不過是說些家常問候之語;即便她經常去找那個大伯母鄧氏……鄧氏也不會告訴她這些東西!
無它,沈柔凝太小了!
不過懵懵懂懂撲蝶賞花的年紀!
她怎么就能連這些官場朝堂上的利益、聯姻之類的都能聽懂了!
“凝兒很喜歡看《太祖本紀》。”沈柔凝見到陳老爺子的疑惑不解。展顏一笑,面頰微紅,有些羞澀靦腆。
陳老爺子再次訝然,隨即點點頭,面上有了些了然之色。
《太祖本紀》這本書,看名字以為是史書,但卻并未出自史官之手,其實更像是野史傳記,內容說的是太祖本人如同起于微末,一步步逢兇化吉得天下英雄歸心。最終稱帝,立大慶朝的故事。其中有諸多傳奇、夸大、溢美之處,七分真三分假,但其筆法老道,跌宕起伏,讀起來卻是痛快的很。
茶館里的說書先生,最喜歡這一本。因為不必再費腦子,輕易就能從中截取許多精彩的段子。官府喜歡聽,老百姓們也喜歡聽。
《太祖本紀》之中,當然有許多權謀利益的場面。
聰慧之人。當然能從中或許許多知識。
既然這個外孫女兒聰明,那他就應該更加慎重。
陳老爺子暗暗思忖。
這些年,他常常想,若是他能朝廷上的這些利益糾葛同君怡解說一番。她是不是就能明白自己當然的苦心和不得已?那君怡她會不會生活的更加順遂幸福?也不必冷情冷心地與自己賭氣這么多年?
“《太祖本紀》不錯。”陳老爺子回過神,稱贊了一句,而后繼續說起當年道:“世人皆知,陳氏家風嚴謹,少有納妾通房之類……”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顯然想起了自己還有一個庶女。
“卻不知道,當年文登公曾留有家訓曰,妾室庶出乃是內亂的根源,即便是面臨絕嗣,也是天意如此,不必強求……若是僅有一支一人無后,他的牌位在陳氏祠堂,自然有整個陳氏后人供養;甚至哪怕是整個陳家都沒了男丁,香火崩斷,那便是預示著陳氏氣運已盡……”
沈柔凝愣了愣。
絕嗣也不納妾?
這個說法真狠!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對自家人狠的男人!
沈柔凝想起《太祖本紀》后面涉及到文登公的部分,那樣經才絕艷殺伐善謀的一個人……此時此刻,她倒不知是怎樣一種感覺了。
真了不起!
沈柔凝想。
能對自家人如此,甚至連血脈延續也不強求著,無論他是怎樣一個人,都絕對是了不起的一個人!
“另外有一點,就是陳氏為官,審時度勢,絕不能與皇室聯姻。”陳老爺子緩緩說道:“因為皇室權力傾軋,輕易就能出現抄家滅族之禍。若無才,當修身齊家,若有才,則治國為民,立身為要,萬不妄動貪念,害己累人。”
沈柔凝不知什么時候做直了。她看著再次陷入沉思之中的老爺子,看到他發須灰白,心中生出許多感觸,輕聲開口道:“文登公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心思澄凈,能控制住自己的貪念。
所謂富貴權勢,得一而望二,這世上多的是汲汲營營之人,有幾人能懂得滿足。當年的陳太祖文登公能如此,不愧能史書留芳,受萬人敬仰。
“您當年沒同母親說這些嗎?”沈柔凝問道。
在她看來,陳君怡又不傻不蠢,有人點撥,肯定能明白這先祖留言的真義。
怕只怕,陳老爺子養女兒,同那眾多的高門大戶養女兒一樣,教會了詩詞歌賦,養好了容言德功……卻不會將外面的男子們做的事情說給她們聽。
果然。
陳老爺子面容晦暗,閉了閉雙目,掩飾住其中的追悔惋惜,長嘆道:“當年,我開口的時候……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