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滾燙的熱淚滴落在手背,姜佛桑才得以確認,她非在地獄,亦不在夢中。
她是真地回來了。
回到了二十年前,新嫁之時。
姜佛桑想笑,想縱聲大笑。
都說造化弄人,果真是造化弄人。
老天既肯給她新生的機會,何不讓她回到更早些的時候?
那樣一切都還未開始,所有都還來得及……
侍女皎杏虛握住她的手,猶在嗚咽哭泣:“女君你怎就那么傻?怎就投了河呢?若是奴婢晚來一步……你讓奴婢可怎么活?!”
姜佛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她們。
若沒記錯,眼下當是她新婚第六日。而就在昨天,她于園中觀景時突然墜河。
所有人都認定了她是有意尋死。
前世空閨獨守那八年里,她確曾無數次想過尋短見,但這回真只是一時失神滑了腳,不慎跌進魚池里而已。
此時的她雖然滿腹委屈,卻還未有輕生的念頭,大抵心中還抱有一線希望,總之是不夠絕望。
誰又能想到,郎心似鐵,許晏對她的厭惡并不是一時的,她永遠不可能等到自己的夫郎回心轉意那一天。
而此后漫長歲月,煎熬無盡時,今日之羞辱不過剛剛開了個頭。
皎杏見她滿面木然,怕她猶存死志,忙拿好話勸慰她:“女君,奴婢打聽過了,八郎君并非有意冷落你,實是外間有事……府中已經譴人去尋,八郎君很快就會回來,您千萬養好身子,萬勿再做傻事。”
“不……”姜佛桑搖頭,目色泛涼。
許晏不會回來。
這個素未謀面的夫郎,在將她迎進許家后,便鮮少露過臉,任她獨自一人,懵然無措地面對種種未知。
其后數載,更有那嘗不盡的冷言與冷眼,受不完的奚落與恥笑。
近三千個日夜啊,她就是這么掰著指頭一點點生熬過來的。
在內,她要忍受許家人無聲地議論與指戳;在外,她還要應對各路紛紜地揣測和打量。
流言積毀銷骨,窺探的目光或興奮或同情或譏刺……更有帶給她毀滅性一擊的那件禍事!
細算來,許晏耽擱了她何止八年。
前世遭遇如同跗骨之蛆,讓姜佛桑愈想愈不寒而栗。
“別找他!”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她半欠起身,一把攥住皎杏的手。用力之大,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
皎杏對上她恨意滿溢的暗紅雙目,既疼且驚:“女、女君?”
“去!代我,稟君姑。就說,”姜佛桑頭腦昏昏,一句三喘,“我要,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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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六娘是瘋了不成?!”
消息傳至姜家,駱氏活似天塌地陷了一般。
新婚未幾日,好端端怎就投了河?
投河也便罷了,才醒轉又請和離!
也不知鬧得是哪一出,惹得許家那邊十分不悅,這才派人來知會她這叔母前去開解。
說是開解,怪罪的意思已十分明顯了。
駱氏計較著這些,踩著家仆的背下了馬車,從側門直入許府。
許府之內,高門闊屋,比梁成棟,其顯赫氣魄便是與王公邸第相較也不輸。駱氏一路不著痕跡打量著,再想到江河日下的姜家,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西園外,見前來迎侯的皎杏雙目紅腫,駱氏細眉一凜,正待怒斥她這副哭喪做派,想到什么又忍下了。
往園內睇了一眼,壓低聲問:“許家八郎可在?”
提起此人,皎杏滿面悲憤:“大婚至今,八郎君從未回過西園!”
不然女君何至于……
駱氏一愣,眼神閃爍片刻,到底沒再說什么,腳步匆匆步入庭院。
“六娘,你好生糊涂!”
到了內室,駱氏將從人揮退,無視侄女病骨支離,一句溫言也沒有,出聲便是指責。
“許氏一門顯貴,勢傾朝野,成為許家婦多少人盼且盼不來,這天大福氣落你頭上,你怎還如此不知好歹!”
許家是何門第?
當初隨元帝移鎮京陵創建新都的元勛肱骨之一,前有救駕之功,后有平定連閎叛亂之勞。數功相累,飛速躥升,躋身當朝四大門閥。一門叔伯兄弟子侄二十余人,長成者皆有爵官,可說是權重一時、風頭無兩。
姜佛桑嫁的是許氏旁枝,君舅許峪與當朝大司馬許峋是同祖,光耀雖不及嫡枝,但也不遑多讓。她竟還做出此等糊涂事來,不是不知好歹又是什么?
若依駱氏本意,她巴不得把自己親女嫁進來。
奈何許家指明了就要姜佛桑……
“你屈指細算,放眼京陵城,有幾個比得過許氏的?你那兄伯許晁官拜大將軍,近日又打了勝仗,正是八面威風的時候,連大司馬都對他青眼相待多有倚仗。八郎是他親弟,得他護持,入仕也是遲早。”
說到許八郎,駱氏頓了頓,聲音有所緩和:“八郎他正值年少,難免玩性重些,你理當多擔待。夫主不歸家,想辦法讓他歸家便是,小小一點委屈就尋死,還鬧起和離來,這可不是我姜門閨范。”
駱氏將其中厲害掰開了揉碎了說與她聽,話里話外無非是勸她隱忍——這隱忍不單是為她自己,更多是為姜家。
然苦口婆心了半日也不見有個回音,駱氏遂又疾言厲色起來。
“我今日來是告知你,和離的話切勿再提!倘你一意孤行,非令姜氏蒙羞,姜家亦不會再認你!你也莫怪叔母心狠,族中尚有未嫁的女兒,豈能都受你牽累?得罪了許家,就連你叔父新謀得的官職也將不保,咱們姜氏一門也再別想于京陵立足……”
榻上之人終于有了反應。
姜佛桑眼仁微動,片刻后,虛飄的目光落在駱氏精明外露的臉上。
她澀然啟唇,啞聲相問:“若遭遇此事的是堂妹,叔母你也會勸她將這黃連蘸著血淚吞下?”
新婚燕爾,本該情濃意濃之時,卻只余新婦形單影只,甚至連個洞房之夜都沒有……這固然屈辱,也確實可氣,但何至于此呢?
駱氏并不知曉這段婚姻將會給姜佛桑帶去怎樣潑天的磨難,是以她想不通,忍忍就能過去的事,姜佛桑何必大動干戈?還要拿她女兒來作比!
“佛茵幼秉庭訓,斷不會不顧大局,做出你這等任性之舉!”
不輕不重刺了姜佛桑一下,駱氏也不見多開懷。
她的佛茵縱然有母親庇護又如何?還不是被個糊涂父親給賣了終身。
“當年逃難途中你叔父亂許親,如今可好,北邊來人提親了!倘若佛茵有你這般好命,我真做夢都要笑醒。”
這于駱氏而言無疑是更值得頭疼的事。
想起家中那一團亂麻,她也坐不住了。到底怕姜佛桑再鬧出尋死覓活的事給自家添麻煩,臨走又耐下性子多說了幾句。
“你祖公一生信佛,兒輩取名皆帶法字,孫輩則帶佛字。佛門有言,自殺不復得人身,你便是不在乎己身,也當想想你祖公。他在世時最是疼你,還道貴姜家者必在你……”
情、義、理,逐一占盡,料想這侄女也只是一時鉆了牛角尖,駱氏盡了義務便放心地離去了。
駱氏走后,皎杏端著藥碗進來,見榻上人微闔著眼,一副倦極了的神情。
“女君?女君?”
喚了幾聲無人應,皎杏嘆了口氣。女君定是累了,也罷,藥可以再熱。
姜佛桑確實累了,眼一閉,昏天暗地的睡著。
月升日落,再睜眼,一片余暉透過窗格灑到榻前的地衣上,竟已是第二日黃昏。
細若無骨的手虛虛抬起,斑斕的霞光躍然掌心,那般多彩耀目,像是新生的希望。
她緩緩收攏五指,將這縹緲攥緊。
便是造化有意弄人又如何?
能重來便很好了,開局再難也無妨。
路,都是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