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氏再顧不上把姜佛桑送道觀一事,至少暫時顧不上。
解決扈家的親事才最要緊。
她想過登門謝罪,也想過賠以重金。
然扈府管事是個水潑不進的人,深諳四兩撥千斤之道。
他直接言明了,此來京陵只為迎娶姜家七娘子,別的一概做不了主。且這樁婚事已在天子面前過了明路,天子親允了的,哪有反悔的道理?
駱氏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只是她能認命,佛茵能認命嗎?
一想到她那嬌生慣養的女兒,要嫁去那么偏遠的地方,此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上一回,她就痛斷了肝腸。
回到府中,撲倒榻上,免不了又是一場痛哭。
姜法韺卻一派淡定,還反過來安慰自己的妻夫人:“我看這門親事就甚好,扈家手握雄兵,家風也算良正,阿妙嫁過去,必不會受欺。”
駱氏抬起頭,紅腫的雙目死死剜著他:“你還有臉說,都是你干的好事!”
姜法韺理虧:“我那也是想為咱姜家尋個靠山……”
宣和南渡,人相食,百官流亡者十之八九。那時節,越是高門越容易成為匪徒亂兵和流亡者的靶子。
手握大量部曲的大士族尚且能夠自保,他們姜家祖輩雖貴卻清,僅蓄了些家兵,中途還被沖散,分作幾處。
他帶著一些族人和零星幾個家兵就遭遇了強人劫掠,幸得時任婺郡太守的扈成梁出手搭救。
滴水之恩當涌泉以報,何況是活命大恩?只是當時財物盡失,實在謝無可謝。他納頭便要行大禮,扈成梁制止后看向他懷中女嬰,半開玩笑道,不若結個兒女親家。
承了人家的情,命都是人救下的,焉有不應之理?
于是二人交換了信物,扈成梁還專門撥了一隊人馬護送他們南下。
駱氏每每想起就恨得要提刀殺人!
只怪隊伍被沖散之時自己和君姑在一處,不然她說什么也要制止。
姜法韺斜覷她:“你當時可不是這么個說法。咱們碰面時,你聽說后還甚是高興,直夸夫主英明。”
“我……”駱氏哽住。
說到底,當時正處于戰亂,朝不保夕,扈家重兵在握,在那個有槍便是草頭王的年代,這當然是門好親。
可如今時過境遷,世態已經安穩了,世家的傲氣也回來了,未免就有些瞧不上這樁親了。
這其實也不能怪她。
士庶天隔、良賤對立,世情即是如此。最嚴厲時,車服異制,甚至連共坐都不能,更不用說通婚。
再窮困潦倒的士族也不會選擇與寒門結親。
幾年前,潁川陳氏后人陳廷宗,因家貧無以度日,其寡母便想結交強援。恰巧郡中一個資產巨萬的土豪想把女兒嫁給他,雙方可謂一拍即合。
然這種與庶族通婚的行徑卻遭到了其他士族的強烈鄙視與排擠,指責其“茍安異壤,輒婚非類”,最終這門婚事也不了了之。
更有那已經越級婚配成功者,被人一狀告到天子跟前,結果小夫妻被勒令和離,雙方家族均遭到免官禁錮地懲處,理由是蔑祖辱親、玷污士族。
可見士庶不通婚的規矩已深入時人骨髓。身處其中,駱氏亦不能免俗。
昔日姜家風光時,自有姜家的傲氣,縱然與皇族婚配都不屑,更沒必要為了鞏固家族而諂媚權貴。
與眾多世家一樣,兒女婚事上,首要條件便是門第相配——同為士族便可。
至于那些操賤業發家的寒門豪富,以及出身微賤的小官小吏,便是看也不會看上一眼。
扈家而今雖勢大,可立家不過三代,和這樣的人結親,是要遭人笑柄的。
況且佛茵又是個倔性的,成日在那鬧死鬧活,還能當真逼死她不成?
駱氏為此心焦不已。
就在此時,姜法韺的小婦高姬,借著請安之機,一句不經意的話點醒了她。
“六娘子與七娘子自幼一塊長大,從堂姐妹,年齡相仿,眉眼間又有幾分相似,沒見過她倆的說不定還真能弄混呢。”
駱氏直起身,仿若醍醐灌頂——
是啊,為什么不能讓佛桑代阿妙嫁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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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接下來有何打算?”
皎杏看了眼靜倚榻上觀書的女郎,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打算?”姜佛桑放下手中書卷,轉頭看向窗外。
窗外一株垂枝海棠,花朵花苞聚生一樹,嫣紅爛漫迷人雙目。
樹下橫枝上掛著個銅質鳥籠,式樣極為精巧,其內一只雀鳥,通身四種顏色的羽毛,紅冠青背、紫胸黃身,美麗至極,十分罕見。
此鳥乃姜佛桑豢養,還給取了個愛稱叫啾啾,便連出嫁也帶著,當然也隨她重回了姜氏。
啾啾似也為春光所惑,蹦上跳下,啁鳴聲悅耳,聽得人也跟著心情大好。
“先看看叔父叔母有何打算吧。”語氣不甚在意。
“奴婢聽說,”皎杏言語有些吞吐,“族里打算將女郎你送去棠棣觀。”
姜佛桑眉梢輕挑,旋即落下,似是一點都不意外——揚湯止沸的法子太慢,終究還是釜底抽薪來得省時。
“女郎!”見她不急,皎杏急上了,“真就任由他們處置?”
“棠棣觀也不錯,山水環抱,風景秀致。”
“那、那女郎,不管姜家了?”
“姜家……”
姜佛桑雖生于洛邑,卻是實打實長于京陵。
狼煙四起之時她尚小,及至在京陵落腳也才三歲。
雖然那場亙古未有的大混亂她也算是親歷者,記憶中卻沒有戰火燎原的景象,更不記得逃難途中的艱辛。新朝初立的艱難、離亂民眾的惶惑不安,這些她一概不知。
即便南渡之后姜家不復往日輝煌,但世家畢竟是世家,數輩積蓄下來的財富,除去喬遷路上損失的部分,大多數都還在。所以她自小過得仍是富庶安逸的生活,衣食無憂,在被賣之前從未真正吃過生活的苦頭。
若說不足,那也是有的。
祖母和叔父叔母,心心念念振興姜門,重新恢復高貴的門第族望。身為姜氏女,耳濡目染,她亦以此為己任。
那時的她很清楚,每一個出身士族的人都很清楚——只要門戶存在,根本不失,宗族總有再興的一日。而與之相比,個人的榮辱存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后數載,她才慢慢明白,宗族再興談何容易?
姜家子孫凋零,早已傷及根本,剩下的人中再難有撐大梁者。
便是等個十年二十年,這棵半枯之樹重新枝繁葉盛了又如何?
如先生所說,終究是要湮滅在歷史長河里的。
她正因看不清這一點,才會任由別人往她身上施加一道道枷鎖。
如今這個執念已經不復存在了。
族人想驅她出姜氏,其實正合她意。雖說道觀也非久留之地,權且做個過渡未嘗不可。
想通這一點,姜佛桑開口:“也別等人將咱們掃地出門了,提早打點行裝罷。”
主仆幾個正收拾著,駱氏來了,且難得顏色和悅。
姜佛桑只當她此來是要將族人合議告知,孰料竟不是。
駱氏話音落地,室內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