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天子詔令拘禁犯人的監獄,關押的都是王公貴族,還有九卿郡守一級的高官及其后代。
左側靠里的一間囚室,還未走近就聞得陣陣吵嚷聲,日日如此。
獄吏看了眼門口當值的獄卒,問:“又玩上了?”
兩個獄卒擠眉弄眼,嘿嘿一笑,不言自明。
獄吏搖了搖頭,示意外頭站著的疤臉男人跟他進去。
疤臉親隨早按耐不住,幾步越過獄吏,奔至那間囚室前。
公子被拘押了半個月,也不許外面人探看,不知情況如何了,公子可有吃苦頭?
聽聞里頭陰暗潮濕、鼠蟲四竄,疫癘之氣充斥,到處都是鮮血腥臭……
待看清囚室內情形,疤臉親隨一陣默然。
這錦被軟枕,哪里是受苦的樣子?憑幾、桌案……應有盡有,居家也不過如此。
再看他家公子,嘴里叼著根蒲草,袖子高高擼起,一只腳踩在矮幾上,和幾個獄卒圍著那張高案,賭六博賭得正歡!
而觀場中氣氛,顯然是他家公子大殺四方。
“公子。”疤臉親隨整理了一下心情,嬉笑著走近,“屬下來接你了。”
蕭元度擲完采,正欲行棋,聞聲回頭瞟了他一眼,“時候到了?”
“到了到了!皇后有旨,關您半月足矣。”
蕭元度哼了一聲,將那根草嚼吧嚼吧吐了出去,“不急,待我玩完這局。”
他是不急,疤臉親隨急啊!他們在京陵已經盤桓月余,萬不能再耽擱了。
“公子,那樊家女郎……”
蕭元度聞言頓住,又看了他一眼,將手上博箸摔至案心,直起身:“不玩了,沒意思。”
其他獄卒不樂意了:“蕭公子,剛贏了錢就抽身,哪有這樣道理!”
“行了行了。”蕭元度大手一揮,將面前小山似的錢堆一把推了出去,“賞你們的。”
錢幣霎時間攤滿高案,叮叮當當滾得滿地都是。
獄卒們忙著去撿,蕭元度大搖大擺出了囚室。
先前那個獄吏伸臂攔住去路。
“皇后有問,蕭元度可知錯?”
蕭元度濃眉一擰:“老——”
“公子!”疤臉親隨急忙扯住他,用口型將樊女郎三個字又重復了一遍。
“行。”蕭元度深吸一口氣,嗤地一笑,點了點頭,“臣,知、錯。”
獄吏聽著從牙縫里擠出的幾個字,又看了眼他歪斜的站姿,例行公事般接著問了些廢話。
最后,“皇后再問,蕭元度可有悔?”
蕭元度耙了耙凌亂的頭發,已在暴走邊緣:“悔悔悔,悔得肚腸都青了,要不要扒開來割下一截讓你端去長秋宮復命?!”
平日混不吝的一個人,使起橫來頗有股駭人的氣勢。
獄吏頓了頓,移步讓開。
才從囚室出來,到得僻靜處,蕭元度返身一把揪住疤臉親隨的衣領:“人可有找到?”
疤臉親隨是真不敢說實話,但更不敢說假話。
公子不惜入詔獄拖延離京時間,可他們苦尋半月,還是一無所獲。
慢說關梧附近,便是京陵四圍,甚至再往南——能找的地界都找了。
那樊家祖上十八代,凡是沾親帶故的,無論多偏遠的犄角旮旯都派了人去。
然而全無樊家女郎的蹤跡。
她一介女流,帶著幼弟,既不投親也不靠友,莫非……疤臉親隨不敢把不好的猜測說出,但想來公子心里應該也有底。
停了停,試探著問:“那公子,還要……”
“讓他們繼續往南,找不到提頭來見!”
“可——”找是能找,公子卻必須離開了,入詔獄一次,總不能再入第二次。
身處京陵,距離她出生成長之地如此之近,蕭元度當然想留下,直到把人找著為止。
同時他心里也清楚,已經無法再拖延下去。
京陵城中遍布眼線,且他又被許氏盯上,行事諸多不便,若大張旗鼓,反倒會給她帶去麻煩。
半晌,他回身狠踢了廊柱一腳,陰郁道:“我回棘原。”
疤臉親隨松了口氣。無論如何,公子肯回就好,少了他這個目標,其他人由明轉暗,繼續尋人也方便。
管事候在詔獄門口,見著人,忙迎上前,一副愁眉苦臉。
“五公子,您可切莫再添亂了!!”
莫名其妙跑去關梧縣樊家村殺了個閑漢,即將返程之際又被人一狀告到了廷尉府,若非連皇后力保,此事且沒那么容易罷了。
進京不過月余,他頭發都白了一半:“您要有個好歹,老奴——”
話沒說完,蕭元度一張俊臉突然放大,湊到了近前。
“放心。”他哼笑,“天要我活,且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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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打定主意盡快回棘原,準備回邸舍后就上書請歸。
可不知怎地,今日城內格外擁堵。
行至千秋門附近,更是到了水泄不通寸步難行的地步。
正想找人打聽,就見前方一輛婚車轆轆駛來。
“這是哪家嫁女?”
“還能哪家?姜家!”
“呦!三月間不是剛嫁了一個……”
“你不是京陵人吧?有所不知,那個已經義絕了……”
“因何義絕?”
“還能因何,那許家八郎……嘿嘿。”
話題轉到許八郎身上,有人咿了一聲,壓低聲道:“近來坊間流傳一本奇書,爾等可有聽聞?”
“不曾聽聞,敢問此書何名?奇在何處?”
“這……”那人左右顧盼,似有些恥于出口。
被催逼不過,才道出書名:“……總之,你們找來看看就知道了。”
有那對書不感興趣的,轉而提起前不久慶海公主和離的事來,“她那夫郎被她抽的就剩半條命了,也是慘呶。”
管事聽著雜亂的議論聲方才想起:“今日是扈家迎親的日子!”
蕭元度高踞馬上,看著婚車從面前經過。
紗幔飄飛,隱約能見車內盛裝端坐的新婦。蓋著蓋巾,難窺真容。
婚車漸漸遠去,人流也漸漸疏散。
他不動聲色收回目光,轉頭吩咐:“回邸舍拿上過所,咱們先行一步。”
疤臉親隨愣住,“公子——”
蕭元度懶洋洋一笑:“扈家要娶新婦,理當送份大禮。”
瞧這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不像要去送禮,倒像要去鬧場。
疤臉親隨不由暗捏了一把冷汗,五公子千萬別再闖出什么禍事來才好。
十步開外,散去的人群中,一個乞丐模樣的小兒扯了扯身邊人:“阿姊,阿姊!咱們接下來要往哪里去?”
被他喚為阿姊的女子差不多十五六歲年紀,衣衫襤褸,滿臉臟污,只一雙眼睛特別亮。
她看著婚車離去的方向,眼底露出憧憬之色,嘴里喃喃:“往北,咱們也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