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媼臉色豁變,“素姬慎言!此處只有姜家七娘子,何來的六娘?!”
姜素雖出姜族,卻為媵妾,良媼以沖撞女君姓氏為由,命侍女仆役通稱她為素姬。
姜素嚇了一跳,忙道:“是、是,這里只有七堂妹。”
“素姬果是糊涂了,你既甘為媵侍,當知高下有別。在你面前的是主母、是女君,從今往后,再無從堂姐妹。”
姜素漲紅著臉,垂首,囁嚅改口:“妾知錯,女君勿怪。”
她長相不算多出挑,只能算清麗,但這副戰戰兢兢無所適從的局促模樣,尤其能勾起人憐惜之心。
姜佛桑看著她,神色和待其他媵妾并無不同:“有事不妨直言。”
姜素窘迫欲哭:“妾并非主動為媵,實是阿母逼迫,不得不從,伏乞女君見諒。”
姜佛桑點了點頭:“我知曉了,若無事便回去歇著罷。”
姜素怔住,似沒想到她的答復會如此簡潔。欲言又止。
在姜佛桑湛然的目光再次看來時,她滯了滯,莫名吞聲,福身告退。
良媼臉拉得極長:“咱們出京陵前老奴特意打聽過,素姬之母在家中對女郎多有怨懟之言,素姬是她親女,女君還是謹慎些好,勿要因為愧疚便對素姬優容。”
姜佛桑微訝:“據我所知,被壞掉的那門好親,也是因我嫁入許氏才攀上。因我而得,因我而失,我何愧之有?”
良媼聞言瞬間開懷:“女君說得在理。”
趁著女君東風的時候也沒見感恩戴德,沾不上光了便怨天怨地,忒讓人不齒!
幸而女君清醒,耳根不軟,便不會被這些所謂族親裹挾。
菖蒲好奇的是,“那素姬所言是真是假,她當真是被迫不成?”
姜佛桑神色淡淡:“真或假,主動或被動,并無分別。”
左右她已成了別人攻向自己的矛。就她今日這番作態,今后恐還有的頭疼。
良媼雖氣憤姜素自甘下賤,帶累女君也被恥笑。不過在她看來最能威脅女君的還不是姜素。
“老奴冷眼瞧了半日,素姬之外,韋姬容貌平庸,柯姬赤子心性,蒲姬文靜多愁,簡姬端莊無爭,金姬類若男子——這些都不足為慮。倒是曲姬明艷、玲瓏心腸,申姬嬌美、磨刀霍霍,祁姬溫順、貌卻妖嬈……這三人不得不防。”
良媼如臨大敵,逐個為她分析起利害關系,姜佛桑瞧在眼里,不知該說什么好。
后宅之爭,確是不見硝煙的戰場。
只是那扈七郎……一個將死之人,再如何去爭去搶,到頭也是一場空。
何況她也不屑這種爭搶。
良媼見她不說話,只一味在那笑,有些心急。
“虧女君你還笑得出!別家納后房好歹是一個一個來,女君你一下要面對這么多個,老奴想想飯都吃不香。”
姜佛桑托腮輕笑:“這又是何必?”
誰不想一生一世一雙人,可那種感情當真存在嗎?
先生說,確有一個地方,那里只許娶一個妻子。沒有側庶也沒有外室,兩人結為眷侶,便要相伴終生。
姜佛桑并不相信。
不管今生還是前世,她見過的最癡情的男人,也不可能一輩子只守著一個女人。
多的是紙上深情,轉眼便左擁右抱。至不濟也有幾個侍女暖榻。
“既不能一雙人,那么一群人也好,人多熱鬧。”
良媼噎住,不知女君哪來的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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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如常,隔日恰是端午。
五月處于春夏之交、天氣炎蒸,最是疫病多發之時,民間因而視其為惡月。
五日便是惡月之中的惡日,自然不可等閑視之。
早些年還有“不舉五月子”的習俗。趕在端午這天出生,不論男女皆會被視為不祥,不害父、便害母——真是無處說理。
這種無羈之談而今已少有人傳,然良媼這些老一輩人骨子里仍保留著對惡月的敬畏,這不,一大早就把姜佛桑叫了起來。
“蘭湯已備好,女君洗洗,去去晦氣。”
姜佛桑坐進浸泡著蘭草和香料的浴桶中,睡意還未褪盡,半闔著眼,兩臂軟綿綿趴伏在桶沿上,由著幾個侍女給自己櫛發沐浴。
水有些熱,很快便輕汗微微。
浴罷更換新衣,良媼持著五色絲絳走來,挽起袖擺,為她輕纏在玉臂之上。
青、紅、白、黑、黃,分別象征著五方五行,吉色和雪膚相輝映,煞是好看。
良媼猶嫌不夠,想起近來糟心事,又在她手腕和腳腕分別系上一縷,還在腰間懸了個藥囊。
嘴里念念有詞:“長命縷,辟兵繒,佑我女君,無災無厄,不病不瘟。”
念罷慎重叮囑她,這長命縷切不可隨意丟棄,要拋也只能在節后第一場大雨,亦或沐浴時拋往河中,這才可確保疫疾統統被河水沖走。
姜佛桑敷衍著點頭。
這些話年年聽,她怎會記不住?
良媼接著逼她飲了盞雄黃酒以辟不祥,又命人在船板上薄鋪了一層藥材,讓她著木屐來回踩踏其上。
“若還在京陵,今日少不得帶女君你去踏百草。船上沒有百草,只好用這些藥材將就。”
所謂踏百草,就是去郊外踩踏草上的露水,取祛毒禳災之意。
姜佛桑無奈,只能照做。
既無百草可踏,自然也沒了斗草之戲。
良媼把她折騰了一番就扔在一邊不管,自去廚下和從人一起包裹蒸,留下姜佛桑空對著已然看膩的江景發呆。
枯坐半晌,終是坐不住,索性跟去了充作庖室的那間艙房。
見她進來,廚役們紛紛停下手中活計,起身行禮。
姜佛桑讓他們忙各自的,不必管自己。
良媼趕她走:“此間臟亂,煙熏火燎,女君貴體,不宜來此。”
“日飲日食皆出于斯,何來臟亂之說?”
姜佛桑不僅不走,還讓菖蒲和幽草給她縛起衣袖,凈手后,拿起箬葉便加入了包裹蒸的行列。
也虧得良媼有遠見,這些箬葉是在上船前就備下的,不然今日連裹蒸也吃不得。
良媼見她上手,又是好一番勸阻。怎奈她充耳不聞,也便由她去了。
只當她興之所至,玩兩下便會撂手,孰料竟不是。
她盯著旁人的動作看,而后有樣學樣,竟是極快上手,包出的裹蒸也似模似樣。
良媼和仆從們看呆了眼。
菖蒲和幽草卻并不吃驚:“女君聰慧,學什么都成!”
姜佛桑彎眼笑。
就讓別人以為這是天賦好了,雖然先生曾說她于廚之一道是八竅通了七竅——一竅不通。
但包裹蒸而已,現成的材料,不需自己發揮,完全信手拈來。
姜佛桑看了看餡料,只有蓮子、松仁和益智仁三種。蒸時還要熏染艾香,老實說,口感并不很好,也就吃個寓意。
她轉頭,問庖廚可有蜜漬果子和紅棗:“咸蛋黃或燉肉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