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掌柜老陳打發去送玉器的是三個年富力強的壯漢子。
何大勇和張小虎是玉器店的老人了,二人打十幾歲就在這玉器店當長工,偷奸耍滑最是老油條。
這不,掌柜安排他們將客人訂下來的玉器抬上木板車送過去,可這會兒實實在在干活的,就只有刀疤臉一個人。
何大勇和張小虎欺負刀疤臉是剛來不久的,又比他們二人要高大壯實,渾身都是力氣,所有擔擔抬抬的力氣活,都推給他去做,而刀疤臉從來都是埋頭苦干,半句多余的怨言也沒有,這讓何大勇和張小虎,越發得寸進尺。
“還有一架玉屏風,刀疤,去倉房里抬出來!”何大勇吐了吐嘴里的瓜子皮喊道。
張小虎張了張嘴。
那架玉屏風死沉死沉的,刀疤臉一個人能扛得動么?
何大勇卻不以為然,揚了揚下巴,催促著站在木板車旁喘氣的刀疤臉道:“還不快去,晚上不想吃飯了?”
刀疤臉抬頭掃了何大勇一眼,那雙濃黑如墨的眸子閃過一抹銳利,看得何大勇腿肚子一陣哆嗦,但刀疤臉的眼神轉瞬即逝,快得讓何大勇只以為剛剛的匆匆一瞥,根本就是錯覺。
刀疤臉依然是什么話都沒有說,轉身又鉆進了昏暗的倉房。
何大勇繼續啃瓜子,挑眉朝張小虎笑了笑。
玉屏風搬上木板車之后,何大勇在前面帶路,刀疤臉推車,張小虎隨在一旁,仔細看護著板車上的玉器。
嘉儀縣主雖然被打回了白身。可她還有個寵冠后.宮的親姐姐,所以,這衣食住行一應物事,依然比照從前,就是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挪過窩,僅僅將門匾上的縣主府三個字摘了去。
三人在門前停了下來,何大勇上前去叫門。小廝開門后。何大勇急忙自報家門。
張小虎引頸張望,只有刀疤臉低著頭,一言不發的站在板車前等候。
小廝聽說是東市玉寶閣便將門敞開。說道:“搬進來吧!”
何大勇忙不迭的應好,回頭對刀疤臉喊道:“刀疤,卸貨卸貨,都是嘉儀娘子訂的貴重玉器。搬的時候,可千萬得小心著點兒!”
刀疤臉面無表情的將放在最外面的那架玉屏風背下來。在小廝的引領下,進入府內。
張小虎也想進去看看這過氣縣主府內的景致,便從木板車上面抱了一只玉瓶下來,邁步緊跟進去。
何大勇也想進去見識見識。說不準一會兒那過氣縣主還能給點兒額外的賞錢啥的呢,可張小虎那廝跑得快,他又不好扔著裝著玉器的板車不管。只好留下來看著,心里卻憤憤的罵起了張小虎來。
不多時。張小虎又從里面跑出來拿了一趟東西,但最開始背著玉屏風進去的刀疤臉,卻遲遲沒有出來。
等到第三趟的時候,何大勇拉住了張小虎,皺眉問道:“刀疤呢?他死哪兒去了?”
“正跟著嘉儀娘子說話呢!”張小虎喘著氣說道。
他平時不是不聲不響的堪比啞巴么?就是罵他幾句,也不見回嘴兒的主,怎么跟嘉儀娘子攀談上了?
何大勇急忙追問道:“都說啥了?他是怎么跟人家搭上的?”
張小虎也不清楚,他進去的時候,刀疤臉正好背對著堂屋的大門,站在擺好的玉屏風前面,而嘉儀娘子就愣愣的站在長廊上,看著刀疤臉的背影,喊了一個名字。
名字叫什么,張小虎沒挺清楚,只依稀聽到嘉儀娘子驚訝的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嘉儀娘子竟然認識刀疤臉?這怎么可能?”何大勇明顯不相信,他覺得嘉儀娘子跟刀疤兩個人就是一個天一個地,云泥之別,怎么會認識對方
“我也覺得不可能,后來刀疤臉回過頭來,對嘉儀娘子說了一句話:‘你認錯人了!’”張小虎說道:“我就只聽到這兒,后來嘉儀娘子還跟刀疤臉說了什么,我不敢耽誤工夫,也就錯過了!”
“既然是認錯了人,那怎么還不出來?”何大勇探著腦袋往府內張望。
“還有一件玉枕,我送進去,順便再看看情況!”張小虎說道,從板車上將一個黑漆釉面的錦盒抱下來,送了進去。
片刻后,張小虎出來了,身后空空如也。
“刀疤呢?”何大勇問道。
“留在這兒了!”張小虎一臉的艷羨。
“啊?怎么回事兒?怎么就留在這兒了?嘉儀娘子留他的?”何大勇急急問道。
張小虎心里正不爽呢,怎么那丑八怪刀疤臉就入了嘉儀娘子的眼了,要留也是留他啊,雖然他身材沒有那刀疤好,可臉蛋比他強啊!
“自然是嘉儀娘子留的,不然,刀疤能賴著不滾蛋?”張小虎恨恨道。
“咋就留他了”何大勇咬牙,心里也是妒忌上了,罵咧咧道:“他就不知道拒絕?玉器店那邊他能不給聲交代?”
張小虎笑了:“哎呀我說勇哥,你可別傻了,只要是嘉儀娘子這邊要的人,孫老板敢不放人么?”說到這兒,張小虎壓低嗓音道:“爛船還有三根釘呢,況且人嘉儀娘子身后站著的,可是貴妃娘娘!”
何大勇扯了扯嘴角,心里罵道:這刀疤臉真是走了啥狗屎運了,這鬼樣子,也虧得那嘉儀娘子看的上眼
“咱走吧,回去跟陳掌柜交代一聲!”張小虎雖然不甘心,可到底自己也得了些好處,他悄悄摸了摸袖帶里揣著的幾個碎銀子,心情倏然好了不少。
而此刻后院內堂,嘉儀縣主端然跽坐在榻榻米上,一雙鳳眸目不轉睛的盯著刀疤臉看,櫻唇微啟,吐出一個字:“像!”
刀疤臉一聲不吭的任由她看著。
嘉儀縣主看著坐在那兒巋然不動的。像座山一樣的男人,只覺得這人不論是形容還是氣質,都跟荊世男十分接近。
她起身,邁著碎步走過去,蹲在刀疤臉面前,伸手,用掌心遮住他被毀去的半張臉。
只有半張臉的面容就跟她刻在腦中的那半張臉慢慢融合。微揚入鬢的劍眉。深黑如夜的眸子,筆挺如鉤的鼻梁,甚至是那微微抿著的薄唇。如出一轍.
嘉儀縣主的心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
這世上會有這么相似的人么?
在將刀疤臉留下的那一刻,嘉儀縣主不曾懷疑過這人跟荊世男會有什么關系,她只是想著他的身形相貌跟荊世男有些相似,或許將來有些用處。可現在遮去他被毀的半張臉,她卻發現這人的相貌。竟跟荊世男驚人的相似.....
“娘子剛剛說的,當真?”刀疤臉的問話打破了現場的寧靜。
嘉儀縣主將手放下,露出半張布滿了刀疤的臉,生生將原本俊美無暇的面容破壞殆盡。
“你真的不記得自己是誰?”嘉儀縣主問道。
刀疤臉點頭。表情木然的說道:“我曾經受過傷,失去了記憶。但我說的是京腔,所以。我想我曾經生活的地方,應該是金陵!”
“我應承你的會幫你做到。但你半張臉被毀,又失去了記憶,尋找親人并不容易,這件事要慢慢來。你就先安心在我府上當個護院吧!”嘉儀縣主說道,轉身就要往外走出去。
“娘子”刀疤臉喚住她。
嘉儀縣主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你剛剛看著我說像,像誰?”刀疤臉帶著幾分試探問道。
“像我的一個舊識!”嘉儀縣主淡淡笑道。
“舊識?那他”
不等刀疤臉說完,嘉儀縣主就說道:“他還在,還好好的,你不是他!”
刀疤臉瞇了瞇眼,一言不發。
他心中亦有他的盤算。
雖然他記憶盡失,可他有一身超凡的武藝,他有不俗的見解,他還有沉穩的氣度,這些都是他所能辨認自己身份的有利佐證,從自己身上所了解到的訊息分析,他一定不是個尋常的武夫。
但目前他的容貌被毀,能認出他的人除非是跟他極為相熟的,在玉器行干活,是為了接觸到更多的金陵權貴,也是為了討生活。
所以,當嘉儀縣主拋出橄欖枝說或許能夠幫他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了,這比留在玉器店慢慢打聽強多了.
夜幕降臨,回到竹笙院的蕭景泰和晨曦,簡直讓冬陽和同福摔掉了下巴。
這還是中午一身清爽干凈出門的人兒么?簡直就像是打了一場戰役回來了
雖然二人形容有些狼狽,可臉上都掛著笑意,顯然這趟郊游,都很盡興!
冬陽仔細的瞧過了二人的神色,內心大喜,抬肘捅了捅有些沒眼色的同福,囑咐道:“給郎君準備沐浴更衣的水和衣物,我去大廚房那邊傳膳。”
同福哦哦兩聲,急忙下去安排。
晨曦理了理垂在耳畔的碎發,抬腳就要往自個兒起居的耳房走去。
蕭景泰拉住了她的手臂,俯身在她耳邊低聲呢喃道:“愿賭服輸,你還欠我一個愿望!”
晨曦扯了扯嘴角,心道蕭大侍郎你個大男人跟個小女子這般計較,真的好么?
“這可是你自己提出來的!”蕭景泰似笑非笑的說道。
“知道了!”晨曦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的說道,“郎君的愿望是啥?”
蕭景泰摸了摸下巴,擦身從晨曦身邊走過,丟下一句話:“暫時沒有想到,許你欠著!”
晨曦切了聲,自顧回耳房洗漱去了。
翌日早朝,沈修和沒有如往日那般在衙署點個卯就早早回來,因為鎮守南境的鎮南王世子和惠安翁主進京了。
鎮南王在金陵并沒有落腳的府邸,而沈修和是鴻臚寺少卿,招待安排貴賓的這些事情,都屬于鴻臚寺工作的范疇,所以兩日正是他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
臨近黃昏的時分,沈修和才深一步淺一步的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
好些日子沒有這般忙碌了,驟然加重了一些工作量,還真是不適應。
蕭沁讓碧柔去打好洗漱的水進來,伺候著夫君擦了一把臉換了身衣裳之后,這才囑咐弄月傳膳。
“累壞了吧?妾身讓大廚房那邊燉了你愛吃的冬瓜老鴨湯,這季節喝最是合適不過了,溫潤滋補!”蕭沁一面說道,一面接過來弄月遞上來的碗盞,親自舀了一碗湯送到沈修和面前。
被自己妻子這樣疼著慣著的滋味,簡直是太美妙了!
沈修和嘴角咧著,怎么都閉不上,享受著愛妻的伺候,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心情恣意飛揚起來。
“鎮南王世子是替他父親前來覲見陛下順帶敘職的,至于惠安翁主,那可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聽說這兩年南境的治安,都是她在協助著鎮南王在打理,世子去年行了弱冠禮之后,她才漸漸將擔子卸了下來。”沈修和喝了一口湯后說道。
蕭沁自然知道個惠安翁主。
她是老鎮南王的老來女,現任鎮南王的幼妹,當今陛下的最小的堂姑姑。老鎮南王對其極其寵愛,惠安翁主是他親自教養長大的,自小養在軍中,不愛紅妝愛武裝,個性像是男子那般堅毅、爽朗、穩重,在軍隊里的風評極高。
至于長相如何,蕭沁沒有親眼見過不好評論,只聽說過惠安翁主英姿颯爽,是個極為難得的柔中帶剛、聰慧果敢的奇女子。
“惠安翁主芳齡二十七了吧?”蕭沁想了想,停下筷子問道。
沈修和點點頭,抬起頭來看了愛妻一眼,說道:“是聽說已經有二十七八歲了,這不,連一直以來護妹心切、由著她慣著她的鎮南王也開始著急了。為夫聽人說這次惠安翁主跟著鎮南王世子進京覲見,有一半原因是鎮南王開口跟陛下說金陵若有合適匹配的郎君公子,就給惠安翁主賜婚,也好完成他心中的一直惦記著的大事。”
原來竟還有這樁子事兒。
“能娶上惠安翁主的郎君,倒是個有福氣的!”蕭沁若有所思的說道。
“可不是?”沈修和來了興致,放下碗盞說道:“惠安翁主雖然年紀是大了些,可面像就跟一般十七八歲的小娘子似的,一點兒也不顯老,都說南境水土養人,這話當真不假.”
沈修和說完見妻子半晌不說話,抬眸看她的時候,見人兀自吃著飯,就得一個眼神都不給自己了,不由慌了神,忙喊了聲:“沁娘,為夫剛剛有說錯什么么?”
“沒有!”蕭沁面無表情的應道。
沒有?那不應該啊?
沈修和認真的回味了一下,這下知道了。
他說惠安翁主年紀大了些,想當年,他和蕭沁成婚的時候,她也是差不多這年紀,二十幾歲才成親的女子,背地里可是被人說是籮底橙、老姑娘的,他剛剛說這話,八成是觸動了她的死穴,難怪沁娘一下就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