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屏記

第二百六十四章 地動(二)

第二百六十四章地動(二)

屋內眾人本就睡的極輕,這時都驚醒過來。為了預防萬一,大家入睡時都是穿著衣裳的。兩個奶媽便抱起瑄兒和福生,麥芽、桔梗兩個上前扶了荀卿染,大家往外來。

荀卿染覺得腳下的地面劇烈地搖晃了兩下,窗棱、門軸卡卡作響。此時正是許嬤嬤當班,發現異動,馬上敲起了銅鑼。總督府各院,立刻都亮起了燈火。

荀卿染只聽得遠遠近近的聲音,難以形容,卻讓人毛骨悚然。眾人剛出了門口,地動便停止了。

“四爺說的不錯,這屋子果然是最安全的。”許嬤嬤扶著荀卿染道。

荀卿染打量了一下,主院的房屋,都完好無損,這邊暖閣的窗戶門框,更是毫無變形。方才的地動,她清晰地感覺到,絕不是一般的微震。這里雖好,但是別的房子,卻未必如此。荀卿染忙打發人到各院巡查。

“回奶奶,只有下人院里,因年久失修,倒了一堵墻,還有一棟屋子,有兩個婆子受了傷,其余都好。”管事媳婦回來稟報道。

荀卿染松了一口氣。

但是唐佑年送來的消息,卻讓她輕松不起來。

“東城房屋堅固,只有少數房屋倒塌,并不礙事,南城的店鋪損失也不大,但是北城民居、西城窄巷,卻多是房倒屋塌、百姓流落街頭。”

荀卿染忙派人到各府去打探情況,另又派了婆子去齊婉蓉家看看。

得到回報說大概還好,但是,“董大人受了重傷。”

“咱們去看看董大人。”荀卿染吩咐人準備馬車,唐佑年騎馬,帶了侍從護衛就往董府中來。

原來董大人因為審核公文,昨夜就睡在書房。地動正好將書房震塌了,董大人因此受了重傷。看到唐佑年陪同荀卿染來看望,董大人掙扎著坐起來,荀卿染這才看清,董大人是腿受了傷。

董夫人抹著眼淚,請荀卿染坐下。荀卿染詢問了董大人的傷情,就讓人將帶來的藥材補品都交給董夫人。

“這緊要關頭,偏我竟不中用了,實在有負皇恩,有負齊大人的囑托。”董大人捶打著大腿道。

董夫人心疼地忙過去抱住了董大人的胳膊。

“大人還是好生將養身體。城內軍營有唐大人,其他的事情,大人在家里坐鎮,大人在平西鎮多年,熟悉地方事務,推薦幾個善于應變,能夠任事的官吏,協助唐大人一起應對,才是正理。”

這也是荀卿染來的主要目的。果然董大人推薦了幾個能干的官吏,又征求和唐幼年的意見,最后決定,以唐幼年為首,熟悉地方的官吏為輔,一起應對這場變故。

董大人和唐佑年商量具體的事情,荀卿染就和董夫人談起另外一件事。

“本打算進了臘月再施粥,現在我想要提前了。”荀卿染道。

董夫人點頭贊同,她本就于這些事情上十分積極,只是現在董大人受傷,她便騰不出手來。荀卿染讓董夫人只管一心照顧董大人,施粥的事,她會另找別的夫人幫忙。

這邊從董府出來,荀卿染又一路拜訪了幾家。郭夫人家中人口簡單,她年紀輕,性子也爽利,孫夫人也是熱心腸,娘家經商,比一般女眷對外面的事情都熟悉,荀卿染叫了這兩個一起商量好了施粥的章程,就從第二天早上開始施粥。

天還沒亮,荀卿染叫了前院的李管事和陳德帶著小廝,另安排了廚房兩個健壯的婆子,用兵營中用的大鐵鍋,一氣熬了四鍋稠粥,又請呂太醫開了藥方,另外熬了驅寒健身的姜湯,由唐佑年安排了兵士幫助維持,就在挨近東城民居的一處空地上,搭了粥棚,開始施粥。

來到平西鎮一年多,荀卿染從沒機會好好看過東城和北城,誰知道,第一次真正接近這兩塊地方,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眼望去,只有少數房屋孤零零地立著,大多數都被夷為平地。

看著百姓扶老攜幼,端著豁口的碗來領粥,大多數人還算衣衫完整,也有人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衣衫,還有的是裹著開了花的棉被。荀卿染心里很不是滋味,等聽唐佑年說,因為多數房屋是低矮的土廈木屋,因此傷亡很少,她才覺得好受了些。

日上三桿,幾鍋粥連同姜湯都被吃的干干凈凈,依舊有些百姓還餓著肚子,就有士兵領著幾個士紳打扮的人過來,原來都是城中的富商大戶,也愿意施粥的。荀卿染自然高興,大家分散施粥,不如合在一處,也方便管理。

麥芽和孫夫人兩個一人一個算盤,按照來領粥的人數,估計著每人每天需多少米,噼里啪啦一番計算,就算出了個章程出來,眾人都沒有異議。

等最后一個人也領了粥,已經是過了晌午了。

荀卿染回到總督府,草草地吃了些飯菜,就有人報說雪團回來了。

荀卿染心中一喜,雪團從外面飛進來,沖著荀卿染抬了抬腳,那腳上幫著一個小竹筒。荀卿染取下竹筒,從中取出一封信來。信是齊攸親筆寫的,大致說了北大營那邊的情形,說是正率領軍士維持秩序、救助百姓,又問城里這邊情況如何。

荀卿染放下信,暗自思索,齊攸雖輕描淡寫,但她卻看得出那邊情況很不樂觀,如今城里又是這樣。荀卿染請了唐佑年過來,商量了一番,還是決定將實情告訴齊攸。荀卿染寫完信,又將信封入竹筒內,便招呼雪團。

瑄兒和福生都醒著,兩個小家伙一個趴著,一個坐著,四只小手胡嚕雪團。雪團很有風度,半瞇著眼睛趴在那,任由兩個留著口水的小家伙吃著豆腐。

荀卿染看得不由笑了,就將竹筒依舊綁在雪團的腳上,又喂了雪團喝了水,吃了兩塊肉,才將雪團放飛,讓它再去找齊攸。

接連又有兩次輕微的地動。因為有飯食吃,還有唐佑年帶著兵丁幫助救人,又在避風的寬敞處搭建臨時的棚子,讓百姓可以暫時存身,因此雖是經歷大災,城內倒也十分平靜。

第二天,荀卿染依舊帶著人施粥施藥。雪團卻并沒有回來。

第三天,依舊如此。

大地似乎平靜下來,原本舍棄了房屋的人,開始紛紛回歸。

唐佑年在城內巡查完畢,趕到粥棚,見荀卿染和那些仆婦一樣圍著圍裙,正拿著大勺子給老人和孩子舀粥。這是施粥第二天,新定的規矩,怕的是老弱婦幼體力不濟,因此讓她們與青壯年分開排隊,施粥的也是各府里的丫頭婆子們。

唐佑年干咳兩聲,上前施禮,“夫人,您還是回去吧,這里我再另派人手來,家里還得您照看。”

荀卿染抬手,麥芽就從旁邊遞了帕子過來,荀卿染笑了笑,接了帕子抹了抹額角的汗。她這兩天夜里幾乎都不曾睡,白天又忙著施粥這些事,現在還真是累了,況且,她也有些想瑄兒和福生了。這么想著,荀卿染便向陳德和陳德家的交代了幾句,坐上馬車回總督府。

剛走到府衙前街,馬車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隱隱聽得遠處有山崩地裂之聲。

待馬車略略停穩,荀卿染從車內探出頭來。

“唐大人,出了什么事?”

是又一次地動?聽那聲音是來自北方,荀卿染心揪了起來,齊攸就在那個方向。

唐佑年剛剛控制出有些炸毛的馬,他也有些擔心。

遠處有軍校飛馬而來,到了近前,從馬上跳下來,向唐佑年稟報。

“……北城外珞珈山倒塌,阻斷了道路,附近村寨也受了牽連,山那邊情形如何尚不清楚。”

與北大營的道路被阻斷了,不清楚那邊的情形,而且這還牽連另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唐大人,這個消息,還是暫時不要外泄的好。”荀卿染出言提醒。

通往北大營的那條路,也是唯一一條通往平西鎮的鎮北糧倉的路。去調用糧食的隊伍還沒有回來,如今道路阻斷,城內靠施粥,暫時可以維持,但是若這消息泄露出去,難免人心浮動。而當前局勢下,最忌諱的就是人心不穩。

唐佑年一點就透,馬上明白了其中的厲害,自是下令,將消息封鎖了起來。

回到總督府,荀卿染便先到前院書房坐了。

“夫人放寬心,屬下立即派人疏通道路,大人吉人天相。肯定不會出事。”

“唐大人說的不錯。”荀卿染道,這個時候,就算心里再慌亂,面上也決不能表現出來,她如果慌了,那下面的人會更亂。

“夫人暫且就不要出府,我再加派人手,護衛府內安全。”唐佑年道。

荀卿染又和唐幼年商量了一番,才回到內宅。

瑄兒和福生剛剛睡飽了,又吃了奶,兩個小家伙不知人間疾苦,見荀卿染回來,一個揮舞著小手,另一個搖擺著撲了過來。

荀卿染將福生接在懷里,在炕上坐了下來。福生舉著八音盒讓荀卿染看,又用一只小胖手上發條,小家伙還真有幾分力氣,就聽得八音盒發出悅耳的樂音,盒子上的西洋美女翩翩起舞。瑄兒吐了兩個泡泡,福生就將八音盒塞到瑄兒手邊。

荀卿染將瑄兒抱進懷里,又攬住福生,讓他靠著自己坐著,兩個柔柔軟軟的小身體,同樣烏黑的毫無雜質的大眼睛,荀卿染覺得一顆心軟軟的,又有些酸。離雪團去找齊攸,已經兩天了,雪團卻再也沒有飛回來,齊攸還好嗎?

方才的震動,那震動的中心明明就是北大營的方向,荀卿染在擔心之外,心中又升起一股她自己都有些不明了的情緒。這股情緒是什么,她捫心自問,答案顯而易見,但卻出乎意料。若非如此,又怎么會如此患得患失?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燈半昏時,”荀卿染將一闋詞寫完,停下筆,默念這一句,那燈光果然就亮了些。

“奶奶,該吃飯了。奶奶這半天,可是水米未進。”桔梗挑亮燈芯,對荀卿染道。

荀卿染回過神來,才發覺,已經是掌燈時分。卻是只有燈,沒有月。

荀卿染吩咐擺飯,這時在外施粥的李管事、陳德、陳德家的也都回來了,荀卿染心中牽掛外面的情況,叫了幾個人進來問話。

“街上好些人說珞珈山塌了,又說城外糧倉毀了。”李管事道,“唐大人抓了幾個人,才消停下來。”

原來還是走漏了消息。也是,那么大的動靜,終究是瞞不過去的。

城北道路斷絕的事情,城內地動不斷,人心惶惶,就有些不太平起來。

唐佑年風塵仆仆地過來回話,說是打算帶領兵丁,又雇傭了城內青壯,打算連夜疏通北面的道路。

“屬下給夫人留下一隊士兵,守衛府內。府衙內有馮大人另帶一隊兵丁,夫人有事,也可以召喚。”

吃過晚飯,荀卿染倚在靠枕上,微微閉上眼睛,連續操持了幾天幾夜,她是在疲憊的很,卻偏偏沒有睡意。腦子里一件件地想著,還有什么事情沒有考慮周全。

唐佑年只領著一營的人馬,再加上城內的衙役,要疏通道路,負責城內治安,安頓百姓,有些捉襟見肘。北面道路斷絕、珞珈山附近村落傷亡慘重,城內街面上有些不太平,齊攸、齊攸那邊情況不明。

連續輕微的震動,似乎預示著還有更大的地動在后面。

荀卿染睜開眼。

“將廂房都收拾出來,去請呂太醫。”荀卿染吩咐道。總督府內,主院的房子最為堅固,大家在一起,也方便照顧。

“把辛姑娘也請過來安置。”荀卿染扭頭特意吩咐桔梗道。

一會功夫,呂太醫就帶著小孫子過來了。

辛婦好卻是耽擱了一會才到。

“辛姑娘不愿意來,說是無妨的。”桔梗悄聲向荀卿染稟報,“卻由不得她,婢子將她“請”來了。”

果然,辛婦好臉色有些不好看。

“夫人這是什么意思?”辛婦好掃了掃將她夾在中間的兩個婆子。

“這院子房屋最為結實,請婦好姑娘過來,方便照顧。婦好姑娘是客人,照顧你是我的責任。若有什么不便,還請婦好姑娘多包涵。”荀卿染客氣地說道,就讓金鈴,并兩個健壯的婆子照顧辛婦好。

“銀鈴機靈,去幫著許嬤嬤做些事。”荀卿染道。

許嬤嬤笑著抓了銀鈴的手,帶了出去。

辛婦好臉色一變,不由得抬頭又看了荀卿染一眼。荀卿染面露疲憊,態度依舊大方客氣,但語氣中隱隱透露的威嚴,讓人不敢違逆。

“帶婦好姑娘下去休息。”荀卿染吩咐道,便抱起瑄兒,并不看辛婦好。

兩個婆子“扶”著辛婦好退了下去。

瑄兒平時這個時候,也應該睡了,今天不知怎地,就是不肯睡,還哭了一陣,似乎她的情緒還影響了福生,福生也扯著嗓子跟著哭。

荀卿染拿帕子輕輕擦拭瑄兒稚嫩的小臉,輕輕派撫著,瑄兒這才慢慢安靜下來。

看著并排躺在炕上,終于睡著了的兩個孩子,荀卿染想到另外一件事。

“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去辦。”荀卿染叫了陳德和陳德家的進來。

“奶奶盡管吩咐。”

“你們帶上幾個人,到地藏庵去,看看靜宜師太如何了,還有,”荀卿染頓了頓,“將宋嬤嬤帶回來。”

荀卿染待下歷來寬厚,但是宋嬤嬤,這個資歷最老的人,先是挨了板子,被奪了差事,然后在荀卿染懷孕后,就被打發去了廟里,瑄兒出生后也沒有叫回來,陳德家的自然知道,這個宋嬤嬤一定是犯了大忌諱,做了了不得的事情。

這個時候,帶宋嬤嬤回來,又是為的什么。

“外面不太平,你帶幾個兵丁過去。或許有什么變故,宋嬤嬤,一定要帶回來,活要見人,……”荀卿染看了陳德家的一眼,下面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兩人卻是明白了,忙答應了一聲,就退了下去。

將能照顧的都收入羽翼之下,將不安定的因素,也統統收攏過來。荀卿染微微閉上眼睛,如果有什么萬一,那么,她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這一夜,卻是分外的寧靜。

當啟明星出現在東面的地平線上,平西鎮迎來又一次劇烈的震動,荀卿染只覺得轟隆一聲的巨響,近在咫尺。

“奶奶,西邊的圍墻塌了。”一個婆子跑來稟報道。

“趕緊去前面,叫趙管事帶人過去守衛修補。”荀卿染吩咐道。

這婆子退出去不一會功夫,又有個小丫頭慌慌張張跑進來。

“奶奶,奶奶,不好了。”小丫頭喘著氣,扶住門框,“有,有亂民從、從西邊缺口,沖、沖進來了。”

小丫頭說完,一頭栽倒在地上。

荀卿染站起來,驀地瞧見,小丫頭后心處那一抹刺目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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