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薛紹在城平縣軍營里,宴請王方翼和他手下的重要將領們。
夏州都督府,是大唐在西北最重要的一個軍鎮,是古往今來的一個重要的兵家必爭之地。千古絕唱“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無定河就在夏州境內。大唐建國之初討平梁師都以后就建立了夏州都督府,從此用它北鎮突厥南拒吐蕃,往西疏通絲綢之路直達西域,讓它像一根擎天庭柱那樣撐在了帝國的西北邊陲。
太宗皇帝討平突厥之后,將大量的突厥胡民遷至夏州以南的河套一帶,夏州大都督府從此兼負起更加重要的國防使命。
薛紹了解到,夏州治下有一個縣名叫朔方,那就是現在的夏州軍的屯兵之地。以薛紹對大唐歷史的了解,朔方,這絕對是大唐歷史上最為著名的一個軍事要地,“朔方軍”與“朔方行軍道”的大名屢現于史冊。這樣的邊鎮無疑是非常鍛煉人的,它為大唐帝國輸送了無數的軍事人才。安史之亂時期的中興名將郭子儀與李光弼,就是出自朔方軍。
推究起來,現在的夏州軍其實就是“朔方軍”的前身。他們現在之所以被稱為安西軍,是因為王方翼曾在數年前輔佐安西大都護裴行儉平定過西域之亂。亂平之后裴行儉回歸朝廷,他帶過的那支百戰凱旋之師基本上都交給了王方翼。那只軍隊就叫安西軍。
可以說,王方翼是直接繼承了裴行儉留下的衣缽并發揚光大,才有了眼下這支聲名赫赫的夏州軍。
軍隊最講究光榮傳統一脈相承,盡管現在王方翼和他的麾下已經沒有在安西四鎮一帶服役,但是“安西虎師”的名號從裴行儉時代就已經響亮,那是被打怕了的異族敵人叫出來的。所以,現在的夏州軍仍然自稱為“安西軍”。“安西虎師”的名號,則是他們最大的自豪。
就目前而言,王方翼手下的這支安西軍,和經由程務挺一造現在交給了薛仁貴統領鎮守朔代邊境的北軍,就是大唐
能打的兩只王牌野戰軍。
巧合的是,這兩支大唐最重要的王牌軍隊,都和裴行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個是裴行儉直接傳下的衣缽,一個追隨于裴行儉帶打過北伐突厥的大戰役。
現在,裴行儉唯一的嫡親學生薛紹遭遇了安西軍統帥王方翼,兩人一番座談追根溯源那是越聊越親,就差攀親戚了。
有件事情大家都心里有數,但都沒有說破。那就是,軍隊是強者為尊的世界,王方翼這樣的杰出老帥能和比他年輕了三十多歲的薛紹聊得投機,最重要的原因是薛紹用城平一戰,贏得了王方翼和他手下所有將官的認可與尊敬。
在了解了薛紹平叛的作戰經過之后,久經沙場的王方翼當場就大吃了一驚!
因為此前王方翼等人非常確信,朝廷派薛紹這樣的“寶貝疙瘩”來掛帥出征,無疑是來走過場“鍍金”的。按常理來說,為了確保寶貝疙瘩的絕對安全,朝廷肯定會派給他足夠多的軍隊、足夠多的猛將和智囊軍師。然后再派給他一個能辦事的副手王方翼實際操作,來給寶貝疙瘩“打工”賺軍功。
但實情卻是,薛紹只從長安帶來了八百名從未上過戰場的所謂“精銳”騎兵,再加上臨時拼湊的五六千府兵與土兵,居然在十天之內先后兵不血刃的收復了延州,隨即又擊潰了白鐵余三萬叛軍并火速平定綏州全土。
這種事情,顯然不是“寶貝疙瘩”能干出來的。
王方翼和他手下的將軍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比安西虎師的拼命三郎們,更能拼命。他們之前對薛紹有多鄙夷,現在就有多震驚和多敬重。
僅僅是休整了一天,王方翼手下的大軍就投入了剿匪的收尾工作。
其實,白鐵余叛軍這樣的匪徒,主力集中在一起還好處理一點。如果潰散四方逃到各個角落,或盤踞山村或落草為寇,再有一些人脫厺脫去軍服放下兵器就變成了難以辨認的平民,如此化整為零還難對付一點。最起碼,需要大量的人手投入。
如果王方翼手下的兩萬兵馬不來,薛紹還真會對這收尾工作極為頭疼。
但是王方翼和他手下的將軍們都覺得,讓安西虎師來干這種擦屁股的事情,真是殺雞用了斬牛刀。但是沒辦法,誰叫自己來遲了,“大活兒”都讓薛紹一個人給干了呢?
安西虎師開拔分散各地之前,王方翼集結人馬,請薛紹檢閱。
兩萬人馬就集結在城平縣城以東的地帶。閱兵之時,有很多的綏州百姓前來參觀。
王方翼親自陪同薛紹閱兵。
二人各乘一駒,在兩萬騎兵排山倒海一般的高聲歡呼之中,從行伍中走過,上了點將臺。
“名不虛傳,虎狼之師。”薛紹連聲贊嘆。
王方翼謙遜的擺了擺手連連發笑,說道:“少帥出身貴胄,應該是不通廚藝一門吧?”
薛紹有點意外,笑道:“老將軍怎會突然問起這一層?沒錯,我確實不通廚藝,完全一竅不通。曾經做過一盤餃子,還是請人代庖。”
“少帥真是個實誠人。”王方翼哈哈的大笑,說道:“其實老夫只是想說,一個真正高明的廚子,能用最簡單的食材做出最美味的食物,而不是拘泥于上等名貴的食材。帶兵打仗,其實也是這樣的道理。安西虎師確實是精銳之師,是裴公留下來的一塊瑰寶。老夫仰仗裴公的威名、驅使這樣的軍隊打出了一點點莫須有的威風,算不得本事。少帥僅憑延州拼湊的數千散兵新軍就能打出城平大捷這樣的驚人戰績,那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名將之風!”
薛紹呵呵直笑,“老將軍就不要取笑我了。要是把我手下那撥人和安西虎師擺在一起,那都不能稱之為軍隊,太寒磣了。”
“軍隊不是用來看的,是用來打的!”王方翼說道,“老夫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薛將軍這樣能打仗的年輕人了。裴公眼界極高,三十年從未收徒。現如今終于收了你做學生,確是獨具慧眼啊!”
薛紹煞有介事的小聲道:“其實,裴公也是被逼的!”
“啊?”王方翼略略一怔,下意識的就想到了一個人,天后。
薛紹笑了一笑,說道:“我纏了他足足幾月,讓他不厭其煩日夜不得安寧。裴公再不收我為徒,怕是老命不保。”
“哈哈!”王方翼一邊大笑一邊暗罵自己小人之心,臉上都有了一點發燙的感覺。
薛紹的玩笑開得有一點“冷”,但恰是戳中了王方翼等人的心中所想——此前他們無不以為,裴行儉是迫于天后的壓力,才收了薛紹為徒。
稍后,薛紹主持了軍中慣常的祭祀,并分別給各路將領派發了將旗。安西軍中猛將如云,人才林立。除了之前挑釁薛楚玉的那個“猛先鋒”段鋒,王方翼的手下至少還有七八個可以獨擋一面的大將可用。其中有兩位最讓薛紹感興趣,他們就是王方翼的左膀右臂,王孝杰與阿史那忠節。
薛紹隱約記得,這兩位大將在大唐的歷史上也算是赫赫有名了,尤其是王孝杰堪稱一代名將。他到了宋朝仍然配享武廟,被宋王朝當作歷代名將來供奉。
安西虎師出發了,兵分數路,前去掃清白鐵余叛軍余孽。臨行之時安西眾將都立了軍令狀,擔保十日之內完成任務回來交令。這其中多少有一點“較勁”的意思,因為薛紹就是在十日之內光復了延、綏二州。
這樣的較勁是良性的,薛紹非常贊賞安西虎師的這股子軍人血魄。不爭強不好斗,那就不是軍人了。
有了安西軍接手余下之事,薛紹手下的人馬終于迎來了難得的休整。到這時,薛紹也才有空開始正式清點傷亡,全力救助傷患。
出發時的八百千騎,到抵達延州時其實已經不足八百之數了,有一些在風雪半道上就退出了這一次的戰斗。城平一戰,千騎分散在五千主力當中,充當隊正與火長這樣的低級將官,身先士卒沖鋒陷陣。此戰下來,千騎一共折損了三百四十多人。
八百千騎,現在只剩一半了。數量確實是銳減,但是質量卻是得到了十倍以上的攀升。生還下來的千騎將士經受住了血與火的戰場粹煉,現在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精銳。
薛紹心想,皇帝李治知道了這事一定會相當的肉疼。等回了長安,如何說服皇帝如何重組千騎,肯定會是一個重要而艱巨的任務。
傷亡最為慘重的,當屬郭安麾下的土兵。他們一千二百人出發,到現在只剩兩百一十六人,幾乎每個人都有傷在身,重傷的不下半數。
薛紹帶著所有的千騎,去探望郭安和他手下的受傷將士。
看到土兵兄弟們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嚴重的凍傷或是刀劍瘡傷,很多千騎將士都流淚了。他們把自己身上的五色袍解了下來,贈送給與之并肩作戰的土兵兄弟們。
次日,薛紹與郭安重新登上了鬼頭山,來到了鬼口崖。在這里祭奠陣亡的土兵將士們。
薛紹對郭安說,死了的人,已經葬在了我們的心里。他們的憮恤的家屬安頓,三州黜置使會親自安排,負責到底。
活著的人只要愿意,帶上你們的所有家眷和下半輩子,跟薛紹走,去長安!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