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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就愛上樂文。lw0。”
薛紹現在明白,中學時代就熟知的這一句杜甫的詩作,其中究竟飽含著多少的傷感與悲壯。此時此刻,也唯有這句詩能夠表達薛紹的心情。于是,它成為了薛紹用來祭奠裴行儉的挽聯。
很快,這句詩在二十萬西征軍當中流傳開來,但凡吟者與聞者,無不落淚。
大唐的天空下,不會再有裴公。
國家失去了棟梁,民族傷斷了脊骨。
薛紹和薛楚玉這些大唐的將軍們,失去了他們共同的父親,老師,袍澤和摯友。
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像裴行儉那樣把大唐帝國最艱險的軍國問題,彈指之間化解于無形。
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讓大唐帝國的敵人和叛逆,在背后也尊稱他為“公”。
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讓大唐天下所有的軍人發自內心的肅然起敬,能讓惡來這樣的大將軍當眾對他下跪磕頭。
再也沒有一個人,敢對薛紹的臉上砸竹簡,卻讓薛紹不退不避甚至心中都沒有半分火氣。
將才文雄,凜然英風。
一代儒帥,就此謝幕。
二十萬西征大軍將士,一同為裴行儉掛孝舉哀。渭水大營里,白茫茫的一片。很多關中的百姓聽聞裴公去世的噩耗也紛紛前來祭奠,哀怮之聲響徹遍野。
薛紹心想,哪怕將來皇帝李治去世了,也不會有這么多的人傷心欲絕。
裴行儉去世,對薛紹的打擊固然很大。但是這時候,他甚至沒有太多的時間留在裴行儉的靈前致哀。有個很大的問題,突然就擺在了他的眼前——西征大軍未及出發,主帥溘然長逝。那么西征一役將要改由誰來主持,眼下那支這支軍隊又該何去何從?
因為薛紹是副大總管又是裴公的學生,將士們都很自然的把眼光著落在了薛紹的身上,希望他能出面解決這兩個重大問題!
軍情如火,縱然薛紹滿心傷痛也不敢多作耽擱。他馬上派人去聞喜縣請來了裴行儉的遺孀庫狄氏和他們的三個孩子。然后,薛紹準備帶著裴行儉的長子、年僅七歲的裴延休去往洛陽,向二圣報喪。
報喪固然很重要,裴行儉這樣的國之重臣,他的葬禮理當由朝廷來主持安排,風光大葬。但薛紹此一行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在二圣面前討旨,希望自己能夠接替裴行儉執掌斧鉞,掛帥西征。
薛紹自忖,這個希望比較的渺茫。如果在二圣和宰相們的眼里自己夠資格掛帥,那也就不必請動裴行儉出山了。但是事已至此,薛紹無論如何也要去積極爭取一回。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心愿,是為了繼承裴行儉的遺志,把西征一役進行到底!
可是薛紹還沒來得及出發,就被一個人攔住了。
裴炎!
二圣東幸,留下了裴炎、薛元超和劉仁軌這三位重臣宰相,輔佐太子李顯在長安監國。聽聞裴行儉去世,裴炎等三位宰相都來軍中祭奠。在聽聞薛紹準備帶裴延休去洛陽報喪,裴炎就把薛紹請到了長安,在皇城之中門下省的侍中官署里接見了他。
這是薛紹第一次正式的和裴炎,面對面的洽談公務。
“薛將軍是準備帶上裴氏長公子,去往洛陽報喪?”裴炎用一句明知故問,當作了開場白。
“是的。”薛紹也答得簡單。
“薛將軍,還是不要去了。”裴炎說道。
薛紹眉頭一擰,“為什么?”
“原因有三。”裴炎顯然是早就xìong有成竹,豎起三根指頭說道:“其一,主帥突然去世,這支軍隊又是剛剛招募的新軍,因此難免人心浮動易生禍亂。你身為副帥,這時理當留在軍中統籌全局穩定人心。至于報喪這種小事,本閣可以派人代勞。薛將軍大可不必舍本逐末,親歷親為。”
報喪,小事?
薛紹擰了擰眉頭,淡淡的道:“敢聞其二。”
“其二,大唐正在遷都有很多的臣工都還走在路上,洛陽此刻必然是一片忙亂。”裴炎說道:“二圣肯定也在為遷都定居、穩定朝綱一事焦頭爛額。這個時候前去報喪,定會亂上添亂。所以,薛將軍不妨先在軍中為裴公舉喪,向朝廷報喪之事還得稍等數rì方行。”
“我不同意。”薛紹答得斬釘截鐵,語氣也很硬。
裴炎不以為然的淡淡一笑,“你為何不同意?”
“報喪之事固然可以推遲數rì,但是西域軍情如火,豈能耽擱?”薛紹說道,“若非軍情如火,裴公也就不會報著病體倉促復出,也就不會出師未捷身先死!——如今之際,裴相公居然說我去洛陽為裴公報喪是添亂?那么敢問,什么事情才不添亂?”
裴炎仍是笑了一笑,“薛將軍,本閣知道你因為恩師去世傷心過度,但商量政事之時還請你不要過于激動,切勿感情用事因私廢公。”
“我沒有因私廢公。”薛紹的語氣很平,也很冷,“如果感情用事,我已經揍你了。”
裴炎惶然一怔很快面露慍怒之色!
薛紹冷冷的看著他,不喜不怒。
“薛將軍,本閣體諒你的心情,不與你在言語之間多作計較。”裴炎再度淡淡一笑,不急不忙的說道,“其三,你還想聽么?”
“你若說,我便聽。”薛紹也很平靜。
“好,其三——”裴炎說道,“西征掛帥這是軍國大事。只能由二圣召集宰相共議決定。你如此跑到洛陽去報喪面圣,其用意無非是請愿掛帥。別怪本閣沒有提醒你,這種行為是違制僭越。只要你敢去,就有人敢彈劾你。”
“隨便。”薛紹淡淡的道,“反正我入仕一年已經被人彈劾了五六次了。我都習慣了。”
“那薛將軍,就好自為之。”裴炎冷冷的一笑,“好的歹的,本閣都跟你明說了。聽與不聽,全在薛將軍一念之間。”
“告辭!”
“不送!”
薛紹大步流云頭也不回的走出侍中省,心中怒火騰騰。且先拋開政見相佐不說,光是他說給裴公報喪是“小事”、是“添亂”,就足以讓薛紹里對裴炎滿懷厭惡與憎恨。
“賢侄留步!”薛紹走得正急,驀然身側有一人呼喚。他轉頭一看,是中書令薛元超。
“拜見叔父。”薛紹上前行禮。
薛元超擰眉看了看薛紹,小聲道:“你方才去門下省,是見裴相公么?”
“沒錯。”薛紹答道,“是裴炎召我入見。”
薛元超聽到薛紹火氣十足的直呼裴炎姓名,淡淡一笑,說道:“賢侄不必急著走,來,老夫與你談一談。”
“……也好。”
薛元超沒有帶著薛紹去他的中書省衙門招搖,而是就近走進了弘文館,在一間靜室里二人對坐下來。
“賢侄啊,老夫知道裴公的去世,對你的打擊和刺激都很大。但是關心則亂,你不要因為傷心與激憤,而失了方寸、誤了大事。”薛元超說道。
薛紹自己已經冷靜了許多,這時吁了一口氣點點頭,說道:“叔父教訓得是。”
薛元超淡淡的笑了一笑,說道:“二圣留裴炎在長安監國輔政,很多事情都得經過他才能報到二圣那里。包括給裴公報喪這樣的事情,也該由他管。如果是你私自跑到洛陽去報喪,確屬違制僭越。這既得罪宰相,也會讓二圣不喜。”
“我知道。”薛紹皺了皺眉,說道:“我就是怕他從中作梗,才想自己去洛陽報喪。得罪便得罪,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在乎!”
薛元超仍是微微一笑,“你是想請命掛帥,繼承裴公留下的兵權與遺志,對吧?”
薛紹點了點頭,這點事情在政治嗅覺敏銳的宰相們看來幾乎就是擺在明面之上,沒什么好掩飾的。
“老夫,要忍不住潑你冷水了。”薛元超說道,“讓你掛帥,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為我年輕,資歷不夠?還是能力不夠?”薛紹皺眉問道。
薛元超搖了搖頭,“以上,皆可算是借口與理由。但真正的原因是——你姓薛!”
還真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薛紹知道,薛元超這回是跟他講了掏心窩子的真話。
“叔父所言,其實我早就心中有數。”薛紹說道,“歷年來,我河東薛氏立鼎大唐朝堂,從無衰敗。可是近幾年以裴炎為代表的聞喜裴氏強勢倔起,成為了我們的勁敵。裴炎不愿意看到我在軍隊執掌實權擴大勢力,這是理所應當的。”
“沒錯。”薛元超點了點頭,說道,“薛裴之爭,由來已久。北伐之后,老夫落敗了一場,就連聞喜公裴行儉都被裴炎這一位同宗擠出了朝班。由此可見,裴炎的權欲實在太強,他容不得有任何人挑釁他的權威或是對他的地位構成威脅。在接連擊敗了老夫與聞喜公之后,裴炎在大唐的朝堂之上幾乎已是一言九鼎沒有敵手。但是他沒有想到你這個年輕后生會在軍隊里掀起這么大的風浪,還把謫貶了十年的薛仁貴都請得出了山,得蒙重用。”
“裴炎是覺得,我在軍隊里太不聽話,我做的一些事情都出乎他的意料與掌控之外,所以早就把我列為了政敵,對么?”薛紹冷笑道。
薛元超點了點頭,“就如同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家里有一個不聽話的家臣,他所做的事情都不在你的預料和掌控之中了。你將如何?”
“但問題是,裴炎不是大唐朝廷的主人!”薛紹冷笑不迭。
薛元超呵呵一笑,“如果,他自認為‘是’呢?”
薛紹也是呵呵一笑,“那他,也就離死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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