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喝了十天的花酒,薛紹都沒有嘔吐過一次.今天終于是大醉了.
醉了幾天終于得到片刻清醒的郭大封,好不容易才把醉到不醒人事的薛紹抬進了房里.剛要給薛紹洗把臉換身衣服時,玄云子進來了.
"我來."玄云子說道.
郭大封一愣,表情明顯是在說"這不好吧"
"出去!"
"是!"
郭大封鬼使神差的就應了個諾然后閃了出去,剛掩上門時他就猛一拍自己的腦殼,"撞了邪了,我憑啥要聽她的號令"
腦子里一糊涂,郭大封就準備再推門進去.卻聽到身后傳來蘇小燕冷冷的聲音,"想死你就進去."
"那我還是想活!"腳底抹油,郭大封果斷開溜了.臨走時沒忘了扯上蘇小燕,順便著對小院里所有的人都惡狠狠的叮囑了一番——今晚之事誰敢說將出去,誰等著人頭落地!
房間里,玄云子焚起了一爐龍涎香.手中的拂塵輕輕揚起,幽幽的香氣便縈繞在了薛紹的身上.
玄云子并沒有動手去解薛紹的衣裳,而是取了一副坐榻安靜的坐在他的床邊,靜靜的揚著拂塵.
薛紹睡得很香很熟,沒多時還發出了低微的鼾聲.
孤男寡女,一間密室.
玄云子一直凝視薛紹的臉龐,神態舉止卻不是郭大封等人預料中的那般充滿香艷迷離,反倒是淡靜得出奇.仿佛薛紹的那一張臉并不是臉,而是一卷令她百思不解其妙的古卷真經.
她研讀,品味,思考.
薛紹翻了個身,鼾聲止住,但仍舊睡得很熟.
玄云子不自禁的微然一笑,仿佛自言自語的說道:"你這個韜光養晦的法子,并不高明.但是往往并不高明的法子,卻能騙過很多自認高明的人."
薛紹當然是沒有回應.
玄云子仍是說道:"十天的觀望,你應該能夠看出許多的端倪了.如你所料,大唐的天空已經風云變幻."
"朝廷即將遷都東都洛陽.而且,東都不再叫東都,而改稱神都了."
"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也按周禮之制改了名稱,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尚書省被改稱文昌臺,左右仆射也改稱為左右相了.中書省從此改稱鳳閣,門下省改稱鸞臺.宰相的名稱便成了同鳳閣鸞臺三品或是平章事."
說到這里玄云子不禁笑了一笑,"聽起來,這些宰相都像是內廷的女官了.不是么"
"這些,你肯定都知道."玄云子說道,"太后酷愛文史,更喜歡在文字上下功夫.除了改革這些名稱,她還造了很多的新字.日月當空為曌,從此武太后諱曰‘曌’.你以后若要給朝廷寫奏疏可得記住了,但凡與曌諧音的都得避諱."
說了這么多,薛紹仍是一副睡得爛熟的樣子,沒有半點的反應.
可是玄云子并沒有停下的意思,"武太后對宰相班底進行了一次大調整,朝堂格局因此大變.此前被免官的武承嗣復出了,不出意料的成為了同鳳閣鸞臺三品.原中書侍郎的武攸寧更進一步入主政事堂,成為了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就任副宰相.原禮部尚書武三思繼續留任并開始兼修國史——你會不會特別想知道,武三思將會在史書當中如何記載你的事跡又會給予你什么樣的評價呢"
薛紹仍是酣睡.
"原來這些,你都不在乎."玄云子微然一笑,"或者說,早在你的預料之中"
薛紹沒反應.
"那我說一件,你肯定還沒來得及知道,但一定會相當關心的事情."玄云子說道,"就在今日,朝廷任命吏部侍郎韋待價為新任夏州都督,接替了你留下的職務."
"誰"薛紹睜開了眼睛.
"吏部侍郎,韋待價."
薛紹斗然坐了起來,一下掀開了身上蓋的被子,"他怎么行"
"那你說,誰能行"玄云子反問道.
薛紹的動作頓時凝滯,又慢慢的坐了下來,"你說得對……行不行,不是我說了算.得是太后和朝中的宰相大臣們說了算."
"韋待價現在雖是一介文僚,但卻是武官出身,曾經對吐蕃作戰有功累受提拔."玄云子說道,"再加上朔方軍猛將如云兵精糧足.只要韋待價能夠知人善用,料也無妨."
薛紹眼珠子一翻給了玄云子一個沒好氣的神色,"聽起來像是在寬我的心,但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激我."
玄云子笑了,"公子如此睿智,誰能激得了你的將"
"別說,這次你還真的就激將成功了."薛紹皺眉,表情深沉,"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朔方軍就像是我親生的兒子.現在要將他交給別人了,我哪能放心"
"韋待價肯定也明白這樣的道理."玄云子說道.
薛紹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說,他在等著我助他一臂之力了"
"同僚合力,襄助國事."玄云子說道,"韋待價沒想過或者說他沒那個膽氣,要搶走你的親生兒子.朝廷授意,他不得不從."
薛紹點了點頭,這倒是句大實話.朔方不能一日無主,自己暫時去不成了,朝廷
廷總得另外安排一個人過去補缺.韋待價一個外人,哪能輕易鎮得住朔方軍的那些驕兵悍將
薛紹正琢磨這些,玄云子再說了一句:"既然是你的親生兒子,萬不得已之時暫時交給別人代為照管幾日……那也不會一下就變成別人的兒子吧"
這句話讓薛紹的心中靈犀一閃,"仙姑,你好機智!"
玄云子婉爾失笑,"若非是公子關心則亂,又怎會需要貧道的提醒"
薛紹哈哈的大笑了幾聲,"如此說來,我得去見一見那個韋待價了."
玄云子搖了搖頭,一臉笑意,顯得頗為高深莫測.
薛紹連連眨了眨眼睛,"你不會告訴我,韋待價就在這門外吧"
"沒有."
玄云子笑了.
薛紹撇了撇嘴.
"只在院子外面,候了幾個時辰了."
薛紹一瞪眼,"仙姑,你還當真和一攜堂重臣有了密切往來你怎么比太平公主還像一個公主呢"
"你誤會了."玄云子笑道,"正是太平公主殿下,委托我帶他來找你的."
薛紹微微一怔,"太平"
"不可思議"玄云子搖了搖頭,仍是面帶微笑,"你以為我會那么閑,去管這新海瑣事公主倒是想早日把你請回家去,但是上次琳瑯來過一回,被你毫不客氣的給轟了回去.于是嘛……"
"行,別說了,我知道了."薛紹馬上穿衣服下床,"我這就回家——勞煩仙姑轉告韋待價一聲,讓他去我家中會面."
"稍等."玄云子阻止,說道,"在朝為官,最忌黨朋之嫌.你在太平公主府接見韋待價,就會有此嫌疑.倘若換在平康坊,那就不會了."
薛紹長吸了一口氣認真的"瞪"著玄云子,一板一眼道:"上蒼真是不公!"
"何解"
"他都賜予你天仙的美貌了,還給予這么多的機智.讓我們這脅夫俗子,還怎么活"
韋待價,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婿,年逾六旬的一員老將,憑借門蔭入仕和薛紹一樣先是做到千牛備身.他曾經遠征高麗與薛仁貴并肩為戰,后來又在涼州和蕭州抵御吐蕃立下戰功被提拔為右武衛將軍.高宗皇帝李治去世前后,他兼負山陵使之職開始修筑乾陵.前不久乾陵修筑完畢,韋待價因為這一項功勞被加為金光祿大夫并改任為文職,吏部侍郎.
這便是薛紹對韋待價所有的了解.從他的履歷上看,這人在軍隊和官場里已經混了幾十年,既沒成為薛仁貴那樣的名將,也沒能入主中樞拜為宰相.看起來仿佛是文武雙全什么都能干,但好像又是文不成武不就什么都干不到漂亮.
實際上,這樣的臣子在朝堂之上往往是占多數的.說他們庸吏有點過份,但稱贊他們是能臣又絕對不夠格——倒是有點像,萬精油.
所以薛紹聽到韋待價的名字就感覺有點頭疼.夏州和朔方那么重要的地方,居然派一個萬精油去坐鎮,萬一出了點什么事情,如何是好
思來想去,薛紹覺得朝廷也是沒辦法了.至從裴行儉,李謹行和薛仁貴這一批老將先后去世,程務挺又被廢掉.夏州和朔方那些地方如果不派有資望的老將過去,是很難鎮住的.選來選去,仿佛還就只有韋待價稍稍夠格一點.
矮子里面挑將軍,想必武則天也很是無奈.
整點衣冠稍作收拾之后,薛紹見到了那瓶老萬精油.
煙花之地不拘俗禮,兩人也沒有什么太多的寒暄和客套,就著一張酒桌便對坐了下來,就像這幾天薛紹和郭大封在一起廝混那樣.
"駙馬一連十日不上朝,落得好清閑啊!"韋待價雖然年過六旬但是看起來很精神.畢竟是行伍出身,他的身板兒顯得特別硬朗.
薛紹只是笑了一笑,"連年征戰勞苦,偶爾咨情放縱."
"太后她老人家,畢竟還是心疼女婿的啊!"韋待價笑呵呵的如拉家常,"朔方太過苦寒了,哪里是駙馬能夠久居之地呢還是回朝做官的好啊,關中兩京,花團錦簇溫柔鄉.天子腳下,好做官."
薛紹仍是笑了一笑,這回都沒有答言了.
韋待價本想套個近乎沒想到討了個沒趣,有些悻悻,于是索性直說正題了,他道:"如駙馬所知,老夫即將遠赴夏州接替駙馬空留出來的夏州都督一職.臨行之時,特來向駙馬請教.還望駙馬能夠,點撥一二."
強龍難壓地頭蛇,更何況是朔方軍那樣生猛的地頭蛇,這一點薛紹比誰都清楚.當初身為國丈的韋玄貞就任夏州長史之時,尚且被整得啞口無言乖乖做了孫子,這個同樣姓韋的一個區區侍郎,又能如何呢
看到薛紹在沉默,韋待價連忙抱拳拜道:"老夫向有自知之明,絕無鳩占鵲巢之意.只因朝廷有了差譴,老夫自當為國效力.還望駙馬念在同殿為臣共襄國事的份上,寬恕老夫冒犯之舉."
這話,讓薛紹聽了心里多少舒服一點.再想到玄云子說的"暫且把孩子交給他人代管幾日"的由頭,便定了定心,說道:"李仙緣和薛楚玉,會與你一去回夏州么"
"對,他二位也將一同去."韋待價連忙答道.
"我自會有所交待."薛紹輕嘆了一聲,"朔方軍鎮守大唐之國門,關乎社稷之存亡.薛某畢生所求不過保境安民
而已.因此,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因私廢公,你就放心好了."
韋待價聞言大喜,也不顧自己都能當薛紹的爺爺了,當堂就行了一個大拜之禮,"老夫,拜謝駙馬大義大恩!"
(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