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軍朔州之后,并州長史李孝逸最先接到了薛紹,然后就是連續幾日的犒軍與飲宴。
薛紹本以為,李孝逸會帶來一些朝廷方面的“干貨”,不料他一問三不知,真的只是前來犒軍而已。
薛紹心里便清楚了,看來還是得要去找上官婉兒談事。相比之下,李孝逸在武則天心里的“心腹”程度,肯定還是不如上官婉兒。
得知薛紹將要回軍的那天,上官婉兒就從薛紹的住處搬了出來,重新住回了驛館。她沒有參加任何一次軍隊的慶功儀式或犒軍宴飲,只是安靜的逗留在驛館之中,門都沒有出過。
回到朔州之后薛紹就沒有從軍營的宴席上下來過,也很少有清醒的時候。直到犒軍完畢李孝逸都帶著他的人回了并州,薛紹才得已脫身回到了朔州城中。
上官婉兒已經等了七天。
薛紹走進驛館的時候,上官婉兒遠遠就聞到了一股酒味。其實薛紹今天沒有喝醉,只是連續幾日的飲酒,讓他身上這股味道一時之間散不去了。
“讓你久等了。”薛紹站在她的面前,說道。
“你應該少飲幾杯。多了傷身。”上官婉兒輕聲道。
薛紹淡然微笑走到她身前的案幾邊坐下,說道:“打了將近一年的仗,今日總算告一段落。我沒理由不陪我的袍澤弟兄們,好生痛飲放松一番。”
上官婉兒點了點頭,同樣也在案幾前坐下。然后她將一份厚厚的卷軸放在了薛紹面前,并緩緩展開。
這是一份針對立功將士的獎掖令,但還沒有鳳閣與鸞臺的批處意見,也沒有加蓋玉璽。也就是說,它還不是正式頒發執行的朝廷制令。
“這是武太后親筆寫下的。”上官婉兒說道,“她叫人拿來先給你看,如果還有什么錯誤和疏漏之處,就請你指出。我已經得到授權可以隨意修改。完畢之后寄回洛陽,到時再由武太后親閱批處。”
“我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嗎?”薛紹道。
上官婉兒點頭,“對。”
薛紹眨了眨眼睛,心想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為奇特的一份獎掖令了。
說白了,這其實就是一張空頭支票,可以任憑薛紹來索取。當然這個索取肯定也是有所限度的,武則天的心里自有她的底線。也就是說,薛紹和武則天現在就要開始,在這張還沒有正式成文的獎掖令上,討價還價了。
“要不,你先看一眼?”上官婉兒道。
“太長了。沒一整夜的功夫我看不完。”薛紹微然一笑,“你先告訴我,朝廷對我將要做何安排?”
上官婉兒說道:“進爵從一品趙國公,食邑三千戶實封五百戶。仍授夏官尚書兼檢校右衛大將軍之職,加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授勛上柱國,散官品階升至從二品光祿大夫,府門立戟十四。另有黃金珠寶與美女奴仆及班劍等等一些賞賜。”
“就這些?”薛紹皺了皺眉。
上官婉兒連忙道:“太后說了,你再想任何東西,只管提!她一定會盡量滿足!”
薛紹想了一想,說道:“進爵從一品國公,與郡王持平,這有點過了。我朝許多的開國功臣,例如李藥師和秦叔寶等輩,他們輔佐先君開國立邦,南征北戰數十年,爵位也只到國公。薛某人年不過三十才打了幾年的仗,哪能和他們平起平座?”
上官婉兒沉吟了片刻,小聲道:“你不是也快要,成為開國功臣了嗎?”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薛紹淡然道,“改吧,我不要國公。”
“那就正二品開國郡公如何?”上官婉兒提筆問道。
“最多只能是從二品開國縣公。”薛紹說道,“另外勛官十二轉,以上柱國為最高極限。這也不合適。”
上官婉兒提筆未動,皺了皺眉道:“你此番立下赫赫軍功,就按我朝固有的四善二十七罪章程來進行正常評級,你也足夠授勛上柱國了。”
“突厥一天不滅國,我一天不是上柱國。”薛紹淡淡道,“改吧!”
“是……”上官婉兒輕輕的應了一聲,低眉頜首動筆開寫。
薛紹靜靜的看著她,一舉一動極盡優雅。
上官婉兒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略略不安的眨了眨眼卻沒敢提頭看他,臉上泛起了一酡紅暈。
“我不要拜相。”薛紹說道,“但凡宰相,必然是品行高潔學問出眾,為官多年經驗豐富。薛某一不讀書二沒德操,入仕幾年只會打仗殺人。我這種人能當什么宰相,專去政事堂丟人嗎?”
上官婉兒居然噗哧笑了。
薛紹故意板著一張臭臉,“有什么好笑的?”
上官婉兒放了下筆,仍是一臉的笑意,“君不見,如今朝堂之上宰相何其之多?連武承嗣這樣的人都能在政事堂謀得一席之地,你又還擔心什么呢?”
“正因為政事堂里多了武承嗣這樣的貨色,我才不愿與之為伍。”薛紹說道,“我怕別人說我,全靠外戚身份和拍馬溜須的本事,才混得宰相之位。薛某人向來不愛這樣的虛榮,我只想管好我的份內之事。十年之內我是不會考慮入閣拜相之事的。除非哪天,我非拜不可。”
“你當真不要拜相?”上官婉兒提筆問道。
薛紹雙眼一瞪,“果然不要!”
“好吧,好吧,如你所愿。”上官婉兒再又噗哧一笑,小聲道:“莫非你以為,堂堂的宰相之位不過是小孩子手里的糖葫蘆,你說要就要,說扔就扔?”
“那還不如一根糖葫蘆。”薛紹滿不在乎的道,“至少現在看來,即是如此。”
上官婉兒再次笑了,搖頭而笑。
方才兩人之間的氣氛,略顯緊張和壓抑。現在上官婉兒一邊微笑著,一邊暗暗吁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心弦也放松了一些。
“另外,我的散官本品不應該還是光祿大夫這樣的文銜。”薛紹說道,“我知道官分清濁,文散官會顯得更加風光和氣派。但我要轉為武散官,因為我和我的袍澤弟兄們,都是一路貨色。”
上官婉兒著實無語又好笑,“你不要這么任性……”
“我不任性,還能活到今天?”薛紹拍了拍那份獎掖令,“改吧,改!”
“公主殿下不會答應的。武太后更加不會答應。”上官婉兒提著筆不動,勸道,“汾陰薛氏詩書門第,你又是當朝駙馬,只能是文散官!”
“得了,我自己來!”薛紹將令文倒轉過來,拿起另一枝筆刷刷幾下改好,又將令文給倒了回去,把筆一擱雙手一拍,“妥了!”
上官婉兒愣愣的看著被涂成了一片黑圈黑叉的令文,喃喃道:“但愿太后能夠認得出來,這并非全是出自婉兒的手筆……”
薛紹呵呵直笑,“那我再加上一句,薛紹到此一游好了。”
“免了、免了!”上官婉兒急忙捂住令文,“你還有什么要修改或是補充的?”
薛紹微微一笑,臉色卻是變得嚴肅了一些,“最關鍵的事情,還沒說。”
上官婉兒輕輕的點了點頭。她心里也清楚,薛紹主動放棄或是降低了許多武太后給她的獎勵,一定是別有所求。否則,那就不是討價還價了。
“我要兵權,實打實的兵權。”薛紹說道,“現在我麾下的這一批北伐軍,回朝之后必將分散開來。但我要求,其中至少要留下一半的人來駐守洛水大營,劃歸右衛番屬。黨金毗與郭大封這兩位將軍,也必須繼續留任右衛將軍之職。”
上官婉兒連忙翻看令文,說道:“黨金毗與郭大封這二位將軍,已經各自被封為新任朔州都督與代州都督。”
“不行。他二位不能離開洛水大營。”薛紹說得很堅決,“有了東受降城,朔代二州包括云州在內,都可以減少駐軍從而節約大筆軍費開支。既然這三州沒了那么多兵馬,也就不用任命那么多的都督了。我建議任命唐休璟為新任云州都督,接替留守單于都護府與東受降城的薛訥,所留下的職位空缺。三州兵馬各守邊境城池,但完全可以同屬云州都督一人統率與調度,統一號為河北定襄軍。”
“好。我馬上修改。”上官婉兒應了一聲,一邊奮筆疾書一邊說道,“令文發出時,朝廷尚且不知受降城之事。想必武太后能夠接受這些中肯的修改意見。另外,既然薛訥已在率軍留守東受降城與單于都護府,那是不是可以提請,授予薛訥單于都護府司馬一職,專掌兵馬之事?”
“妥當。”薛紹一口答應,不由得笑了。像上官婉兒這種精熟吏治、洞察人心又聰明伶俐、善長舉一反三的超級秘書,還真是誰用誰知道、誰用誰喜歡。怪不得武則天對她特別偏愛!
上官婉兒又眨了眨眼睛,“那你有沒有興趣,擔任單于都護府的檢校大都護?”
薛紹拍了一下巴掌哈哈大笑,“你簡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咦,好惡心!”上官婉兒做出一副惡寒嫌棄的表情。
“咳……抱歉了!”薛紹笑瞇瞇的道,“都怪郭元振那個粗俗玩藝兒。和他在一起混得太久,粗言粗語的習慣了。我一時改不過來。”
上官婉兒搖頭笑了笑,“郭將軍,真是好可憐。”
薛紹呵呵直笑。
寫完那些后,上官婉兒問道:“還有嗎?”
“沒有了。”薛紹攤開了雙手。
上官婉兒有點異訝的眨了眨眼睛,“你不妨多提一些要求,也好給武太后留出一個討價還價的余地。”
“漫天叫價,就地還錢對不對?”薛紹微然一笑,“你是在為我著想嗎?”
上官婉兒的表情微微一滯,輕聲道:“當然。”
“那我可就真的要,漫天叫價了。”薛紹看著上官婉兒,說道:“如果我要用這一紙令文上面所寫的,我的爵位、我的勛官、我的散官、我的職事官和其他所有的賞賜,全部拿去跟她換一個上官婉兒。她會給嗎?”
上官婉兒瞬時陷入了沉默。她放下了筆低下了頭,小聲道:“你不用拿任何東西去換。只要你開口,太后就一定會給。但我認為,上官婉兒不值得你這么做。”
薛紹微然一笑,“那萬一,我認為值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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