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薛紹得到通知,張虔勖與范云仙參與謀反案將在十日后再審。恰在這一日,從夏州都督府調來的蘇味道正式到夏官官署報道,成為另一位夏官侍郎,與姚元崇同時擔任薛紹的左右手。
這對薛紹來說當然是好事。在如今這個文化普及率并不太高的時代,蘇味道的一筆好文章可是萬金難求,何況他還有著相當豐富的軍旅和行政工作經驗。再者薛紹認為,他謹小慎微的處事風格,恰好能和精明強干的姚元崇形成最佳互補。
這樣一來,薛紹這個夏官尚書可就更加輕松了。他自己都覺得,在沒有什么大事發生的時候,隨便弄來一個窮書生也能坐得他這個位置。當然了,反過來真到了節骨眼上,換作是誰也干不來目前這個夏官尚小說書的活兒。
薛紹讓姚元崇帶著蘇味道多去上幾次早朝,多熟悉一下皇宮與京城的工作與生活環境。然后他自己又去釣魚了,一連幾日連朝會都沒有參加。用他的話說,犯不著夏官的三位大員全都每天去上朝吧?你們兩個多去聽聽,御史點卯就給我告個缺,有什么事回來告訴我就行了。
只有姚元崇心里清楚,薛紹其實是在有意的淡化矛盾和沖突,盡量回避和女皇的對面交鋒。謀反案是最近朝廷議事的核心,一但提起,難免又要引來一番唇槍舌戰。大周的朝堂雖然很少因言而獲罪,但言語有時會比刀劍還要更加傷人。不會獲罪,不代表不會有傷害和仇恨。
萬一薛紹被逼得站了出來,難保不與武承嗣、周興等人當眾撒破臉。這絕對不會是女皇愿意看到的。
反過來,如果薛紹沒有上朝在場,就算會有“論戰”發起,這個戰斗的涉及面也會十分有限。因為其他的將軍和大臣最多只能代表自己,而薛紹現在代表是整個軍方。
所以姚元崇覺得,薛紹的這一記次偷懶,偷得很是漂亮。估計不到案件重新開審之日,他是不會再來上朝的了。十天的時間,推事院的說法是為了搜集更多證據。但實際上,是為了讓女皇和薛紹都有足夠的時間來進行思考和權衡,從而達到最終的妥協與完工。
薛紹也已經深深的意識到了,朝堂不同于軍隊。觸犯了軍法可以六親不認一刀問罪,這叫軍命如山令行禁止。這樣的事情以前自己沒少干,殺得最出名的一次就是砍了夏州都督府長史唐懷壁。
但是回到了朝廷,軍隊的辦事風格就不一定行得通了。政事千頭萬緒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隨便濫殺,凡事都得講求一個名正言順,否則武則天也就用不著派用那么多的酷吏替她辦事了。
其實現在,酷吏辦的這些事情,都是武則天自己想辦而不能親自出面去辦的。酷吏用的手段當然是陰暗而惡毒的,但是他們通過屈打成招等等這一系列陰暗而惡毒的手段,拿到了武則天想要的“名正言順”的殺人借口,這就是酷吏的價值所在。武則天躲在幕后但憑證據辦事,甚至會顯得相當的大公無私。
這些伎倆到了后世根本不是秘密,薛紹的心里就早已了如指掌。但是當局者謎,在如今眼下的這個時代來說,真正知道這些“核心內幕”的人,或者說能夠看穿這些權謀把戲的人,永遠只會是少數中的極少數人。所以,百姓仕人的怒火,基本全都會落在酷吏的身上。等到武則天的目的達到的那天,酷吏的價值也就沒有了,然后他們就得貢獻自己的人頭,去澆滅百姓心中的怒火。武則天不用做太多事情,就能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她還會因為誅殺酷吏平息民憤,從而獲得擁護和贊譽,繼而保持與提高她的圣君形象。
不光是武則天,古往今來的皇帝王者都殺人,區別只在手法不同。君王不會錯,錯的只是陽奉陰違蒙蔽君王的奸臣。這是善良單純的百姓們,沿用了上千年的思維習慣。
何以解憂,唯有釣魚。
最近這幾天的靜心垂釣,讓薛紹想清楚了更多的事情。
他認為,當今朝堂之上能像自己這么清醒認清事實真相的人,并不是多數。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一名穿越者那樣認清時代并高于時代。
于是現在,很多的有識之士與剛正之輩,都在不遺余力的痛恨酷吏并與酷吏做斗爭。卻不知,他們其實是在和皇帝較勁,在與至高皇權玩命搏斗。
這能不死嗎?
所以,歷史上記載了很多隕落在這個時代的名臣將星。
“如果不讓酷吏政治提前結束,但憑我一己之力,又能保住幾個人呢?我又該如何,才能讓酷吏政治提前結束呢?”薛紹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很難得出一個完美的答案。
離案件開審只剩兩日,薛紹仍舊垂釣于趙國公府。這處新宅,薛紹一直沒有正式的舉家搬來,最多只有自己釣魚時偶爾進去歇個腳,然后派了幾個仆婢留守打掃。
薛紹覺得真要是搬了家,就感覺就像是離婚或是分居了。太平公主府仍是太平公主府,平白的又多出了一個趙國公府,一家人分在兩住處,真沒必要。武則天給薛紹加爵為趙國公本是出于一番好意,但她好像有點好心辦了壞事。這不,這大好的一座趙國公府,只能是冷冷靜靜空蕩蕩的。
天氣不是太好魚不怎么吃食,薛紹收獲寡少,因此有些興味索然。他正準備收起漁竿回畫舫的書房去看會兒書,水寨邊卻飄來了一艘船,打著旗號請薛紹放行準他進來。
薛紹有點奇怪,我都還沒有正式搬進來住,哪來的客人造訪?走的還是水路?
于是他叫漁鷹劃著一艇梭子船上前查問,居然是上官婉兒來了。
“呵,有意思!”薛紹笑了,心說我和女皇之間的矛盾潤滑劑,總在最合適的當口出現。
上官婉兒乘著船來了,還有陳仙兒與之同行。看來她是先去了太平公主府找人,然后轉道才來的這里。陳仙兒顯然是充當了向導,又或者是太平公主派來的……盯梢?
薛紹暗自好笑,太平公主總愛玩這種小女孩子的小把戲,或者說惡作劇。
兩船靠攏,薛紹很自然的牽著陳仙兒跳過了船來。上官婉兒猶豫了一下,也把手伸了過來。薛紹牽住她的手稍稍用上了幾分暗力,上官婉兒幾乎就像是飄了起來。
薛紹一攬腰將她抱住,“御正小心。”
陳仙兒在一旁暗暗發笑。
來個擁抱不算什么,但是當著薛紹的妻妾這么干,還真是第一次。上官婉兒一臉通紅,連忙從薛紹懷里掙了出來。
“夫君,御正,我去準備一些果點。你二位慢聊。”陳仙兒溫言軟語的道了一聲,輕然離去。
上官婉兒暗吁了一口氣,然后恨恨的瞪了薛紹一眼。
薛紹呵呵直笑,“淡定,淡定。”
“說正事吧!”上官婉兒左右四下看了看,“這里有坐的地方嗎?”
“就這里。”薛紹對著腳下的甲板一指,“我經常睡覺的地方。”
上官婉兒有點哭笑不得,“總該有個蒲團吧?”
“有。”薛紹把外衫一脫,揉巴揉巴再往地上一鋪,“御正請坐!”
上官婉兒愣了一愣,索性也就坐了下去,說道:“上了這船,你就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疏懶的漁夫嗎?”
“對。”薛紹雙腿一盤也就地坐了下來,笑道,“山野村夫江河釣叟,才是真的逍遙又自在。”
“此等境界,婉兒怕是難于達到了。”上官婉兒淡淡的笑了一笑,說道,“對于范張二將的案子,你有何想法?”
薛紹微微一皺眉,顯然,眼前坐著的人雖然是上官婉兒,但問話的卻是武則天。
尋思了片刻之后,薛紹說道:“范張二將既沒有謀反之跡象也沒有謀反之動機,這是很明顯的。那些酷吏,今天敢于構陷范張二人,明天就會敢于繼續構陷別的將軍。這股邪風不予殺止,再往后,遲早就要輪到所有的十六衛大將軍以及薛某本人。能打仗的將軍都殺了,誰來對付突厥吐蕃?”
上官婉兒點了點頭,心說他只是站在軍方統帥的立場上,僅僅只把矛頭對準了構陷二將的酷吏周興,這是“難得糊涂”的聰明做法。萬一他非要較真把事情的真相挑明,等于就是把矛頭轉向了武承嗣和女皇陛下。那么眼下之事,也就談不下去了。
真是難得,他也學會了妥協。這門功夫,是立足于朝堂必不可少的!
思及此處,上官婉兒情不自禁的對薛紹微然一笑,眼神當中充滿了欣賞。
薛紹眨了眨眼睛,說好的談政事,怎么就放起電來了?
“我實話跟你說吧!”上官婉兒正了正色,切入了正題,“陛下一直都對張虔勖很不放心。”
薛紹微微皺眉,心想這倒是并不奇怪。因為張虔勖曾經是裴炎的親密黨羽,和程務挺的關系也一直很近,和武家子侄的關系卻不太好,而且他沒有參與北伐也從未在我薛紹麾下效力。因此在外人看來,他應該就不算是我們這一系的人馬。
羽林衛畢竟是皇帝的嫡系親勛部隊,張虔勖能夠一直干到今天,其實已經是個奇跡了。
“誰會取代他?”薛紹問道。
上官婉兒沉吟了片刻,“你覺得呢?”
“前任千騎使,至今賦閑在家沒有官職的,九江王武攸歸?”
上官婉兒微笑不語,算是默認了。
薛紹沉默了片刻,不動聲色的淡淡道:“再怎么樣,張虔勖罪不至死。周興惡貫滿盈,不殺不足以平息眾怒!”
“我贊誠。”
上官婉兒果斷的點頭,臉上再次浮現出了那種欣賞的微笑。她心想,妥協并不是認輸,而是合作與維穩的前提。如今看來,皇帝陛下和薛紹之間已經越來越有默契。更為重要的是,薛紹仍舊保留著他的心理底線和剛烈的性格,但他已經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理智,越來越像是一位真正的宰相大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