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弄簫
小姑娘們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想見一面可不容易。好不容易今日過節,雖然夜色之中,又隔著河,其實看不清什么,可是隱約能聽見歡聲笑語地,看到人影綽約,加上他們自己豐富美好的想象,已經感到十分滿足了。
河這邊的姑娘也知道那邊有人在偷看,說不定就有自己定過親的那一位。也可能有自己在心里隱約憧憬的那個少年郎,于是放燈的時間被盡量的延長了,即使燈已經飄遠,也不舍得就此離開。
有的燈漂得又穩,又遠。有的卻做得不好,又不懂得先在燈底下用油紙或是涂蠟,剛下水便搖搖晃晃,沒漂多遠就側翻沉入河里了。那放燈的姑娘難免嗟嘆沮喪。
有幾盞燈在橋墩處被阻,晃晃的就是不動,急得燈主人不停的跺腳,恨不得跳下去水去推它一把才好。
幸好水波一蕩一蕩的,漸漸又把燈推開,繞過了橋墩,繼續漂
“周姐姐,咱們回去吧?”
周榭點了點頭。她可有許多日沒出過門了,能出來一趟極不容易,一時舍不得走。河水潺潺流淌,蟲聲啾鳴起伏。
明年此時,她就已經嫁入劉家,身在東潭。象今夜這樣和小姐妹一起出來放燈,是再也不能了。
石瓊玉身邊跟的婆也輕聲催促:“姑娘,時候不早了。”
石瓊玉轉頭看了她一眼:“知道了。”
說是知道了,可是她也沒動腿。
又林她們兩個已經預備走了,看石瓊玉還站在原處,雖然面容平靜,但是身上象是擔負著許多心事一樣,沉甸甸。
“石姐姐不走嗎?”
剛才致的燈已經漂遠,再看不見了·石瓊玉還舍不得收回目光:“好,咱們一道走吧。”
她要回家,路上要經過周、李兩家門口,倒也順路·三人一起上了車,石家跟來的婆和丫鬟就上了后頭的車。
“最近都沒見石姐姐出門?在家中做什么呢?”
石瓊玉說:“入夏時家母病了一場。再說天兒這樣熱,去哪兒都不方便。”
周榭也深有體會:“是熱,前兒下了場雨,可是天兒一點兒也沒涼快,倒是更悶了。”她繡嫁妝,不敢開太多窗·房里自然更悶。又林對她深表同情,等一想到周榭的現在就是她的未來,自己也輕松不起來。
雖然李光沛高興時向女兒許諾過,要是女兒將來定了親,一定帶她去杭州府好生采買嫁妝,可是這年頭姑娘們要是穿那外頭買的嫁衣——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喜床上的枕罩帳,能自己繡的,也不會假手他人。還有給婆家人的禮物·鞋、荷包之類的,也得自己動手做。
做姑娘的這些年,也許是女人一輩中最輕松無憂的日。一出嫁·這樣的日就一去不返了。
又林很珍惜現在的每一天,能在父母、祖母跟前盡孝。就算將來要出嫁,她也希望能選擇一門離娘家近的親事,還能時時探望父母,照拂弟妹。
車簾撩起了一邊,月亮就掛在樹梢頭,車在走,月亮也跟著走。
“今天可吃月餅了?”
又林說:“吃了半個火腿餡兒的。周姐姐呢?”
“我吃不下,掰了半個,還給丫鬟了。”周榭說:“廚房做的太油膩了·吃了瓜再吃這個,怎么吃得下去?石姐姐呢?”
石瓊玉只短短地說:“吃了個豆沙的,不是自家做的,是街上鋪里買的。”
周榭和又林都看得出她有些神不守舍。
車正要過橋時停了下來,趕車的老劉下車看了下,回來說:“姑娘·前面路上有兩塊石頭擋著了,怕等下會礙著車輪,我去把石頭搬開。”
又林點頭說:“去吧,當心些,別跌著了。”
車里一時靜了下來,遠遠的,聽到一線簫聲響了起來。
不象是哪家過節吹打,簫聲顯得委婉而凄清,尤其是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流水聲,蟲鳴聲。簫聲起先聽不太真切,漸漸的越來越清晰,似乎弄簫的人緩步走近一樣。
“哪來的簫聲?難道是邊走邊吹。”
又林忽然想起:“在船上,船行得近了。”
石瓊玉輕輕撩起車簾,石橋下的河面波光鱗鱗,果然有一艘船緩緩的行近,就停在了橋邊。簫聲近在咫尺,簫聲幽幽咽咽,如泣如訴,顯得蒼涼而凄切。
仲秋節是團圓節,可是這簫聲卻孤清哀婉,弄簫的人是不是孤身一人,逢佳節而無法團圓?
一轉眼看見石瓊玉臉上的神情,又襪怔了一下。
那種神情······復雜之極,難以描述。向往,神傷,歡喜,不安……這么多,這么復雜。
她認得那吹簫的人嗎?
正這樣想著,簫聲已經告一段落。船篷動了一下,有人站在了船
月光之下,那人長身玉立,手里持著一管洞簫。
是楊重光。
石瓊玉怔怔的看著船頭的人,船頭的人也看著她。
月光清幽,卻并不足以讓他們看清對方的面容神情。但是不需要,他們似乎只要看到對方的身影輪廓,于愿已足。
周榭看了又林一眼,兩人都沒有出聲。
這一刻仿佛很長,但其實短得很,老劉已經把橋上的石頭搬開了,車身一晃,已經又開始向前駛。
石瓊玉一震,象是從一個深沉的美夢中驚醒了一樣,她轉頭再向后看,車下了橋,已經看不見船上人的身影了。
簫聲又響了起來,依戀不舍,象一縷游絲,細而不斷。
一路上又林和周榭都沒敢作聲。
偶然間窺破了這樣一個秘密,這兩人明明住在一個屋檐下,卻象牽牛織女星一樣隔河相望不能接近。這情形讓人又是吃驚·又覺得同情。石瓊玉神不守舍的,一直就那么癡癡坐著。車到了周家門前停下,她才醒過神兒來。
她看了兩人一眼,感激兩人的沉默·也有希冀兩人保守秘密的意思。
周榭朝她點了下頭:“石姐姐放心吧,路上黑,可要當心些。”
“嗯。”
石家的婆過來扶石瓊玉下了車,周榭伸手握著又林的手,互相都覺得對方手里又熱又潮,出了許多汗。
“石姐姐她······”周榭頓了一下:“那位是楊公吧”
又林低聲說:“看著象。”
而且又林不象石瓊玉,只盯著船頭的人看。她還看見船尾在搖槳的·是朱慕賢。
只是不知道這兩人是事先約好的,還是對方在那里守株待兔—多半是約好。
石家夫婦看來是不愿意把掌上明珠許配給一無所有的楊重光的,要許早許了,兩人還犯得著大半夜的跑那兒隔河相望嗎?石瓊玉也不會已到了適齡還待字閨中。
周榭小聲說:“他們····…這樣做,合適嗎?”
是不合適。
可是不合適又怎么樣?人家連手也沒拉,話也沒說,一個在橋頭,一個在船上·除了互相看了一眼,別的什么都沒做啊!
要是兩人想什么西廂密會,又林肯定會阻止的。要是擱現代·壞人戀愛那是討人厭的。可是放在這個時代,壞了名節才是頭等大事,這男未婚女未嫁,私相授受怎么能成?萬一傳出去,兩個人的名聲可都毀了,那是一定要阻止的。
可是人家這發乎情止乎禮的…···
兩人攜手并行,悄悄私語。周榭想不明白:“其實······那位楊公倘若真對石姐姐有意,就該發奮努力,考取個功名。你看,要是他今天不是個白身·而是位舉人,進士什么的,石家肯定得對他刮目相看,石姐姐嫁他也不算委屈。可是他這么做…···萬一被人知道,石姐姐以后可怎么辦?”
是啊,問題就出在這里。石家偏偏不想栽培楊重光·甚至一直在阻擋他的上進之路。
這其中的緣由令人費解,也許和上一輩的事情有關,這就不是又林她們能知道的了。
“算了,反正是旁人的事。”又林想,她們不算幫兇,不算共謀,頂多算一個知情不報吧?就算想打小報告,有什么意義呢?
周栩也是一樣的想法,她一直看不起那種背后說三道四傳閑話的
就算沖著今晚那段簫,也生不出這樣的念頭來。
“妹妹快回去吧,咱們也出來了好一會兒了。”
又林點了下頭:“可不是。剛才我出門的時候,玉林和德林都想跟著出來,玉林呢,是我們老太太管得嚴,德林呢,我娘怕他靠近河邊玩耍不安全,兩個都眼巴巴的看著我出的門,我要再不回去,不知道那兩個會不會哭鼻呢。”
過一個節,上上下下折騰數日,年后總會懈怠一些。四奶奶盯著各處不敢放松。許多時候,事先準備很完美,事情也進行得很順利,偏偏收尾的時候一馬虎,往往會出什么亂了。一過節尤其如此,怕人吃酒偷懶,怕失竊,怕失火······又林幫著四奶奶,也是好幾日沒得閑。
節前的幾日,四奶奶和親戚鄰舍互相分送月餅蔬果,給隔壁朱家也送了月餅和自家釀的桂花酒,朱家回送了一簍梨和一小筐葡萄,都是熟而甜的東西,平常市面上買不到。十五那天,李光沛還特意打發人送了魚過去。到了十六那日,朱家老爺又回送了火腿和黃酒——這就是禮尚往來啊。
朱慕賢和管事是一起過來的,又林和四奶奶一起見了他。因著過節,他穿著秋香色的錦緞圓領袍,頭上系著書生巾,正中綴著一塊美玉,和平時樸素的學裝束不一樣,這完全應該是京城的富貴公打扮。四奶奶看著很是新鮮,特意多打量了他幾眼。
朱慕賢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祖母非讓人做了,催著穿上,說是過節要喜慶些。”
四奶奶點頭贊同:“正是這個理。平時讀書,不必奢華。過節嘛,理應與平時不同。”
說過話,東西也送到了,他說家中還有事情,便起身告辭,四奶奶吩咐又林替她送一送。
兩人出了屋,順著石路朝前走,朱慕賢說:“李妹妹這些天都沒到我家去,祖母很惦記你呢。”
又林笑著說:“我還怕我總去朱老太太嫌我聒噪——再說這些日都在忙過節的事情。過了這兩日,我一定去陪老太太說話。”
兩人轉過了屋角,朱慕賢前后看了一眼,趁空朝又林一揖。又林連忙朝一旁側身:“朱公這是做什么?”
“我替楊兄,多謝你和周姑娘了。”
哦,原來是為那件事。
這事又不是朱慕賢自己的事,不過他替楊重光來道謝,顯然他們兩人交情很好。那天就是他陪楊重光去的,事后又是他來謝這個人情兒。
“快別這樣。周姐姐也不是多話的人,再說,那天什么事兒也沒有啊。”
幸好那天下人離得遠,不是在前面搬石頭,就是在后頭車上。要不然還真的難保秘密。
又林問:“那天橋上的石頭…···”
“哦,是我們弄的。”
果然是。
又林就說嘛,好端端的,怎么有石頭擋路呢。
兩人又走了幾步,又林輕聲問:“這一科······楊公下場嗎?”
朱慕賢緩緩搖了搖頭:“要下場,得先將出身來歷寫明。楊兄他就在這一條就卡著了。要說他的原籍,那早沒了人了。要說石家……他又沒有任何身份,要算義,那石家不松口是不成的。要算是入贅的話……”
入贅的話,身份就低了一等,即使能考,沖著這出身,只怕也不會被取中。
“這事還真是……”
又林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石瓊玉和楊重光擺明了是兩情相悅,郎才女貌挺好的一對。
“不要緊,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朱慕賢反過來安慰她:“楊兄不是個無能之輩,這事……總有法。”
送到圓洞門旁,又林止了步,朱慕賢說:“李妹妹不用送了,得閑兒時倒是常來家里坐坐,祖母在家中也是悶著,你來了,她一高興,話也多些,飯也多吃兩口。”
又林應了:“我得了閑兒就過去。”
看著朱慕賢一本正經的大人模樣,她本來還想問,令表妹于姑娘近來可好,不過只是想了想,可沒有真的說出口來。和朱慕賢的關系還沒到那個份兒上,要是周富輝他們,倒是盡管打趣無妨。
到三亞了。臺風剛過,海水顯得有些混濁。
到處都是棕櫚樹,樓下有泳池……可以聽到小孩嬉戲玩水的聲音。唉,想兒了。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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