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錦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渾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她握了握拳,卻發現自己完全控制不了,胳膊,腿,身體,胸腔,就連腦袋都嗡嗡的作響,聲音越響越大,雷鳴電閃的,不斷在腦海里轟炸。
“我,停不下來。”明錦眼里閃過一絲慌亂,近乎求助的看著陸湛。
陸湛還是頭一次見到明錦這副表情。
在傅家,最常出現在他面前的就是明錦,難免也對她多看了幾眼,明錦一貫是從容不迫的,或許還有些謙虛的平和,這種表情并不多見,但是他明白那是什么樣的人才會有。
謙虛這個詞帶了一種很隱晦的優越感,陸湛明白那是什么。
那是一種趨于高傲的優雅,陸湛明白,內心越穩定的人,越容易有這樣的氣質,那是真正的自信,是知識堆出來的從容。
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陸湛覺得有些荒謬,卻覺得明錦不是在裝樣。
這是一個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無關風月,亦不分男女,陸湛當時甚至希望能夠在傅家多停留幾天,好再觀察一下這個讓他感到奇怪的女孩。
陸湛看著眼前的明錦,將腰間掛的皮囊遞給她,“喝一口。”
明錦看都不看,打開便往嘴里灌了一口。
居然是酒!
并且是度數很高的烈酒。一口灌下去就讓明錦大聲的咳了出來,差點抓不住手里的皮囊,一時涕淚俱下,狼狽不堪。
明錦覺得喉嚨生疼,一路火辣辣的燒灼下去,一直將胃燒穿,貫到小腹,驅散了一些從骨頭里散發出來的冰冷,抽搐的肌肉似乎也得到了緩解,漸漸松弛了些。
陸湛看著明錦狼狽的樣子,似乎有些好笑,隨意坐在一邊,也不說話。
雖然喝起來難受,效果卻還不錯,明錦咬了咬唇,鼓起勇氣又喝了一口。
陸湛看著明錦的動作,心疼壞了,這姑娘喝酒忒豪爽,那可是他好容易從老友處討來的烈酒,喝一口少一口,忙伸手過去想把酒囊收回來。
明錦看著陸湛一臉肉痛的樣子,忍不住彎了彎唇角,抓著酒囊側身讓開。
陸湛看出她眼里的笑意,故作兇狠,“女娃娃喝什么酒。”
“是你讓喝的。”明錦一臉無辜,又忽而認真道,“真的謝謝你。”說著,將酒囊放在桌上。
“不客氣。”陸湛一臉受用的接受明錦的道謝,又道,“早點休息,明早送你回家。”
明錦臉上的笑意變淡了些,沒有說話。
回家?
她這些天一直期盼的不就是回家嗎,這會兒聽了陸湛的話,反倒遲疑猶豫,明錦心里暗罵自己婆婆媽媽,卻還是下不了決心點頭。
“怎么?”陸湛發覺她神色不對,問道。
“我……”明錦沒有看他,扭頭看窗外,“你覺得人應該自私一點,還是應該為別人考慮?”
“要看什么事兒了。”陸湛似乎明白明錦的顧慮,勸道,“你家人若是知道你的事情,怕是也希望你能早點回去。”
“他們知道了嗎?”明錦抬頭認真的看著陸湛。
“應該不知道。”陸湛搖頭,“我是在江家別院里見到江渝的。”
“所以,”明錦聲音很小,幾乎在低喃,“他們還是以為我嫁給了你。”
陸湛抬頭望天,半天才道,“你們家怎么會以為我是陸家少爺?我比你大太多了。”
這是他老早就有的疑問,就算是沒見過陸家少爺,年齡總不能差太遠吧。
“你當陸家少爺多大呢?”明錦笑得諷刺,“陸子明原本就比我大得多。家中也早有妾室和一個孩子。”
年紀這么大還未婚配的人確實不多,若不是這些條件都那么符合,傅家怎么可能將他認錯。
明錦忽然瞇了瞇眼,眼前的這個人,該不會是喜歡男人吧,所以才會一直沒娶老婆?
喝了酒的思維,果然如同撒了韁的野馬,四處狂奔。
“陸子明?”陸湛皺了皺眉頭,又問,“你們家怎么會讓你嫁給那么一個老男人?”
明錦好笑的看了一眼面前的“老男人”,解釋道,“陸家和傅家在孫輩還沒出世的時候就定了親。”
“讀書人。”陸湛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江渝回家了?”明錦忽然問道,“他讓你來找我?”
“是。”陸湛點點頭,“他看到我之后臉都綠了,一直嚷嚷著讓我找你。”
“那他有沒有說過,找到后怎么辦?”明錦又問。
陸湛似乎愣了一下,仔細看了明錦一眼,才道,“他讓我帶你回江家。”
明錦微微點頭,閉上了眼。
“那么,就帶我去江家吧。”明錦深吸了一口氣,對陸湛道。
“沒人需要你如此犧牲,”陸湛冷笑,“你以為你在做什么?犧牲自己成全一家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倍兒偉大,可你問過你父母兄弟,他們同意嗎?”
“我不是犧牲自己成全大家。”明錦不理會他的諷刺,搖頭道,“我是經過考慮的。”
陸湛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我不能否認,回去之后傅家的確會受到影響,”明錦手里攥著酒囊的帶子來回翻卷,“明瀾需要有一個好婆家,明瑞更需要有一個好媳婦,這都是我身為姐姐必須要顧慮的,還有,老太太如今身體已經不那么好,如果我的回去,打碎了她一輩子的堅持,你覺得她會怎樣?”
陸湛愣住了,搖頭,“我不知道。”
“她會一輩子都在痛苦和折磨中度過。”明錦一字一句地道,“她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你再帶著我去把她這輩子最驕傲,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全部打翻在地,她還能活嗎?”
“可你該勸勸她,那都是虛家伙。”陸湛反駁道。
“你讓我去勸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太太,說她這輩子堅持的東西都是錯的?”明錦似笑非笑地看著陸湛,看著他尷尬的神情,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這都是虛的,可正是這些虛的,讓傅家一直在村子里屹立不倒,就算是傅家再窮困,遇到誰說起我們家,都得豎起大拇指,”明錦說得有幾分驕傲,“你道是誰一直這樣堅持著?支撐著傅家的榮耀?”
“是你家老太太。”陸湛似乎說的有些不大情愿,卻還是承認了事實。
“陸家在失去權位之后將這些虛家伙拋棄了,”明錦越說越冷靜,“我能理解陸家的選擇,經過大起大落之后的確不容易把持住自己。但是他們讓我嫁過去守活寡就足以證明他們道德淪喪人品缺失,現在又讓一個妾室瞞天過海興風作浪,如果你說的那個虛家伙還在,陸家不至于如此。”
陸湛看著明錦,將手里的酒囊默默遞了過去。
“你別擔心,我不回去自然也考慮了自己。”明錦勉強笑了笑,接過酒囊喝了一口,“回家去只會把家里鬧得一團糟,對我,對親人沒有半點好處,沒好處的事情,傻子才做。”
“敢問聰明姑娘,”陸湛好笑地問,“你有什么打算?”
“敲詐勒索。”明錦無奈地搖搖頭,“我估摸著江渝他們家既然能雇得起你,家底應該還算充實,索性脅恩讓江渝給我找個地方安置一陣子,對江家而言應該不是難事。”
“一陣子?”陸湛愕然。
“我還能總不回家啊。”明錦嗔了他一眼,“才嫁出去立刻回家是最壞的選擇。我不是大家嬌小姐,也能吃苦,等我安頓好了之后會給家里去信,讓他們知道我過得很好,等弟弟妹妹們也都成家立業,他們也就不會那么傷心難過,再等時機成熟,我就能以寡居的身份回家去生活,幫助弟弟一起照顧父母,就算有些閑話,總不像現在這樣難過。”
明錦的確已經全盤考慮過了,她有自信,能夠一個人在這里生存下去,就算不能真的做出點什么傲人成就,在江渝的資助下勉強糊口總還是能做到的。
就算是陌生人都得給留條路呢,更何況是自己的親人?如果她為了弟妹連這點委屈和負擔都不愿意忍受和承擔,只想著自己舒心,最終的結果注定是一家子難過。
陸湛看著明錦,半天這才點了頭,“好。”
“我明白你在顧慮什么。”明錦忽然嗤笑,“你怕我因為眼紅江家高門大戶,想借著自己被江渝解救,以身相許,賴進江家吧。”
陸湛尷尬的撓了撓頭,他剛才還真這么想的,明錦不回家,反而要去找江渝,立刻讓他有了某種不大好的聯想。
“看來你也遇到過不少這樣的。”明錦看著他,笑意更濃,“只不過每次都是你救人,姑娘們卻都以身相許給少爺們,也怪郁悶的。”
陸湛哈哈大笑,“我要是說自己不喜歡一碰就碎的姑娘,你又得笑話我自己得不到就說不好吧。”
“你開始了解我了,”明錦斜睨了陸湛一記,又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我這人冤有頭債有主,你放心,若是真的以身相許,我第一個考慮救命恩人,不會找你家少爺麻煩。”
陸湛苦笑,卻忽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明錦剛才那一眼目光流轉,居然還帶了一絲嬌媚,而且這話,似乎說得也越來越離譜了,忙看了過去。
明錦一只手撐著下巴,看著陸湛笑,她的臉泛著紅潮,似乎酒意上涌,帶著薄醉的嬌憨神態。
陸湛終于皺了皺眉頭,將酒囊拽了回來,“你醉了。”
“我小腦是有點不行了。”明錦一臉嚴肅地道,又認真地湊近了他耳朵道,“可我覺得大腦還挺清醒的。”
“什么?”陸湛聽得有些傻眼,看著明錦白皙的皮膚透著一層淡淡的紅暈湊近自己,不由得苦笑,就這還清醒呢?
“沒文化真可怕。”明錦看著陸湛,一臉可惜。
陸湛被氣得沒了脾氣,對她道,“你還是早點休息吧。”
“喂!”明錦忽然揚起下巴,“你說,我如今這么慘,是不是因為你?”
陸湛認真考慮了一會兒,點頭,“這倒是。”
“那你為啥不說要負責呢?”明錦眨巴著眼,看陸湛。
陸湛愣住了,半天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