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空氣永遠是帶著幾分莫名潮濕的,夾雜在其間的泥土味道,即腥,卻也后味發甜。幾縷霧靄,幾絲幽光,清晨就這樣細細密密的砸下來了,喚醒了沉睡中的深山。
蜿蜒的盤山小道僅容來往兩輛車攆通過,幸而柳芙從別院早早出發,不然等天亮,前來燒香拜佛的百姓一定會將此路擁堵地無法前行。
“夫人,小姐,前面來了一輛過寬的攆車,恐怕得我們讓一讓,委屈夫人和小姐了。”
前頭傳來劉婆子粗亮的嗓門兒,把還在補眠的沈氏給吵醒了。
對女兒點點頭,沈氏只一言不發地又緩緩閉上了眼。柳芙則上前為沈氏掖了掖身上蓋的薄毯,這才沖簾子外的劉婆子道:“我們也不趕時間,讓了對方便是。”
“遵命。”劉婆子仿佛松了口氣般,趕緊答應了。接著攆車便動了起來,卻搖晃的有些厲害。
暖兒壓不住心中的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趁柳芙過去扶住沈氏的時候又撩開了窗簾子往外打量。
隨意抬眼,柳芙見暖兒吐吐舌,以為自己要責備她,正準備放下窗簾,便伸手一把攔住了。
一輛極寬大的馬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響聲就迎面而過。通身的黑漆沉木,云紅的厚氈頂棚,四匹毛色油亮的棗紅大馬在前頭拉車,趕車的也是兩個黑衣勁裝的年輕男子。馬車邊一縷暗紅色的錦緞穗兒子飛揚在空中,即便是在霧色籠罩的山中清晨,也相當顯眼。
蹙蹙眉,柳芙一下子就認出了這輛馬車的主人。
如今的大周朝皇帝姬奉天育有六子,卻僅第二子和第四子為皇后嫡出。二皇子姬無淵十二歲那年被封為儲君,四皇子姬無殤也在第二年被冊封為裕親王,并在三年后,也就是他十五歲的時候執掌了皇朝親衛暗閣。
那暗紅色的錦緞穗兒子,就是暗閣影衛們身份的標志。
姬無殤心底默念這個名字,柳芙眼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恨意。
重生前,先皇姬奉天在瑞成二十二年的那個冬天突染重疾暴斃而亡,接替他皇位的,卻并非是太子姬無淵,而是裕親王姬無殤。
雖然第二年自己便被裹上嫁衣送出京城去和親,但這個剛剛即位的新君卻給柳芙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那蘊藏著無盡寒意的眼眸,那看似無心卻能刺痛人的淡漠笑意柳芙曾經想要求姬無殤放過自己,可面對著那張臉,卻怎么也不敢開口。
最后,懦弱的自己只得被硬扣上公主之名,北上遠嫁和親。
若說自己重生之前的短暫生命中,苦難的源泉是貪圖權貴棄妻女而不顧的柳冠杰,悲劇的開始是不甘居于沈氏之下狠辣無情的胡清漪那這個姬無殤,則是一手送了自己走上不歸路的劊子手。
“芙兒,怎么了?”
沈氏不知何時起身來,看到女兒稚嫩的面孔上流露出的莫名恨意,心下一緊,以為她又在想關于生父柳冠杰的事情,趕忙抬手輕輕拉了她到身邊:“這些日子,你常常勸我,說人生苦短,在能走動的時候不如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能吃能喝的時候,不如盡情地去享受其中樂趣。芙兒,娘年紀不小了,可你才八歲呢,難道要一直懷著解不開的心結活下去嗎?”
抬頭看著沈氏,柳芙這才發現,自己一直以為溫柔軟弱的母親其實并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那樣。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其實含著自己從不曾了解過的堅強和毅力。
“娘,我只是有些累了。”撲入沈氏溫暖的懷中,柳芙撒嬌似的在沈氏腿上蹭了蹭臉,像個小貓似的,蜷縮著閉上了眼,也避開了沈氏敏感的話題。
沈氏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從來笑得燦爛開朗的女兒什么時候變得心事重重了,可眼看著女兒這一個月照顧自己的懂事和成熟,心里頭竟覺得異常安慰。孩子總要長大,能夠在苦難中成長,將來也一定會有著一顆堅毅的心吧。那樣,就不會被男子輕易欺騙了就算將來要面臨痛苦的抉擇,她也應該能挺過去的。
想到此,沈氏目光愈發地心疼和溫柔起來,輕輕拍打著柳芙的薄肩,似乎在哄她入睡一般。
一邊的暖兒看著這對母女,打心眼兒里羨慕的很。自己從小跟在爺爺身邊長大,母親什么樣腦子里也沒有任何記憶。看到沈氏溫柔地呵護著柳芙,心里也勾畫出了一個慈母的模樣出來。
“好嘞,到咯!”
整整在山道上顛簸前行了小半個時辰,車夫才勒馬停住,劉婆子趕忙先行翻身下來,取了腳凳放在車邊,由暖兒先行扶了沈氏下來,之后便是柳芙輕巧地一躍而下。
雙腳踩在濕潤的青石板上,抬頭望著隱于密林中的龍興寺,柳芙揚起唇角。
“龍興寺啊龍興寺,真是對不起,我要搶了你們的財路哦不過我會好好添點兒香油錢的”心里偷想著自己的發財大計,愉悅的笑容第一次出現在了重生后的柳芙身上。
“娘,看起來好像還沒人到呢,走,咱們燒頭柱香去。”牽了母親的手,柳芙這時候才像極了一個八歲的小姑娘,雙腳不停地跳動著,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暖兒,你陪小姐先進去吧,這兒空氣極好,我慢慢散步進去。”沈氏笑著推了推柳芙的后背。
“那娘你小心些,我先進去打點打點。”柳芙沒有不放心,畢竟這是寺廟的范圍,又有劉婆子扶著沈氏在慢慢走著,自己和暖兒先進去也好找和尚們要被熱茶喝喝。
最興奮的就數暖兒了,看到沈氏松口,趕忙過去扶著柳芙:“小姐,奴婢雖未來過,可聽說這龍興寺的烏龍茶最是出名,等會兒奴婢讓師傅們先備好茶水,以迎接夫人。”
點頭,柳芙看到暖兒高興,心情也不錯,兩人便攜手先行而入。
龍興寺雖然是大周皇朝的鎮國之寺,卻并無半分宏偉大氣,只在玲瓏精致上見長。偏偏就是這樣古樸雅致的風格,反而讓其更加融入了這深山密林的氛圍之中,顯得愈發莊重和神秘。
前殿并無守門的,只是一個年輕的小和尚在,柳芙遠遠看到,便含笑提步迎了過去:“這位師傅,請問”
小和尚正在埋頭掃著落葉,聽見有人和自己說話,遂抬起了頭。
“你”一抹驚色從柳芙的眼底劃過,身旁的暖兒更是既不雅觀地張大了嘴,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小,極為夸張。
“兩位女施主,小僧広真,請問兩位可是來上香的?”
這自稱広真的小和尚面色如玉,眉目如星,那好似薄霧輕縷的燦爛笑容,即使林間灑落的耀眼的日光也在他面前遜色了幾分。
“広真!”柳芙心底“咯噔”一下,臉上驚異之色更濃了。
眼前這個美的讓人窒息的小和尚真的就是広真嗎!大名鼎鼎的大周朝國師、龍興寺未來的方丈,姬無殤的左膀右臂的那個広真!
為什么他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臉上還有幾分稚嫩。更讓柳芙吃驚的是,不過七年時間罷了,此時還在門口掃地的広真,到底是如何一躍成為龍興寺方丈的?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發現了“女神之眼”而已嗎?
腦子里突然掠過先前迎面而來的暗閣馬車柳芙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難道,広真和姬無殤七年前就相識了,他們之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紅著臉扯了扯柳芙的衣袖,回神過來的暖兒見她還癡癡盯著人家美和尚看,趕緊低聲道:“小姐!這位小師傅和咱們說話呢!”
“勞煩您幫忙開門,蜀中沈氏前來叩拜佛祖,燒香祈福。”
柳芙強壓著心里翻滾而來的疑問和不解,沖広真笑了笑:“就是不知,今日我和母親可否燒到頭一炷香。”
“放心,今日并無其他香客前來,女施主和令堂定能如愿以償。”広真或許習慣了世人對他相貌的關注,臉上至始至終都掛著如常的笑意,雙手合十,告了聲“阿彌陀佛”就領了柳芙和暖兒進入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