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靜安堂。
無常端坐在蒲草席上,看著眼前恭敬垂首站立的広真,語氣溫和地道:“此處并無外人,你不用這樣拘束,坐下吧。”
広真卻雙手合十,搖搖頭:“多謝方丈,但一日度入空門,便要終身守著佛門戒律,弟子不敢與方丈平起平坐。”
“既然已經遁入空門,你又何必執著于表象?”無常指了指面前的蒲團:“你我皆是佛家信徒,并無高低貴賤之分。”
“是。”広真辯不過無常,便在他面前盤膝坐下:“方丈召了弟子前來,可是有什么吩咐?”
“昨日你領著游覽寺內的那個小姑娘,可知其身份?”無常并沒有保留,直接開口問道。
“只知道她姓柳,和母親前來上香。”広真搖搖頭,見無常關心,反問:“昨天方丈和那位小施主說的話,可是意有所指?”
“你能聽懂嗎?”無常并沒有回答,也是一個反問拋出來。
“方丈問那位小施主從何而來,又提醒她‘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広真面露疑惑:“弟子確實不知道方丈為何要對一位初次蒙面的小施主說這樣的話。”
無常看著広真,表情認真:“其實你不用知道緣由,只記住,若是她再來,你親自接待。若是她想見我,你也攔住,不要讓她如愿,就說我云游四海而去,歸期不定。”
“弟子知道了。”広真抬眼,看著無常露出的表情,雖然疑惑叢生,但還是忍住了沒有多問。
“広真,你可知為何姬氏家族要在每一代的子孫中挑出一人來做龍興寺的方丈嗎?”
突然地,無常提起了這個広真一直以來都想要問卻不敢問的話題。
三歲那年,広真就被人從王府帶出來,給他剃度,安排他做了龍興寺的一個和尚。那時候他還小,幾乎不記事。可看著深山中古樸幽靜的寺院,卻覺得好像很熟悉似的,好過那個冰冷的王府,整日要提醒吊膽怕被“母親”找借口數落。
身為庶子,即便是姬家血脈,最后的結果也不過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罷了。越是長大,広真就越覺得當初能夠被無常選中出家為僧,對自己來說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更何況,將來自己還會繼承龍興寺方丈之位。
這樣的歸宿,比起做個尷尬的王孫要好太多太多了
“怎么?想什么這么出神?”
無常見広真的眼神有些飄遠了,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都說佛性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但我在你身上卻看見了佛性。雖然那時你才三歲,可面對復雜的成王府環境你能表現得那樣堅強,已是不易。這樣的心性,就適合身在佛門,耐的住寂寞,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方丈”広真從來都是淡然如一汪清水的臉上終于有了觸動:“弟子雖然沒有說過,但對您的知遇之恩一直心存感念。”
“身為姬家血脈,有些時候是身不由己的。”無常嘆了一口氣:“你是個好孩子,所以我不想對你隱瞞什么。你今年已經十四歲了,有些事情也該知道一些了。”
“弟子謹遵方丈教誨。”広真沒來由有些緊張,暗自唱了聲“阿彌陀佛”,勉強讓自己靜下心來。
“龍興寺身為鎮國大寺卻藏于深山之中,為的,就是看護報姬家三百年來能君臨天下的龍脈。”無常的聲音有些虛無,帶著幾分旁觀者的淡漠,可一字一句聽在広真的耳朵里,卻猶如一連串的巨石投入心湖,激起了千層不絕的巨浪來。
“姬家之所以能保住江山長達三百年,除了每一代的君王都兼具智慧和仁德之外,用姬家子孫的血脈來鎮壓龍脈之眼,也是極為重要的一環。”
無常起身來到窗邊,看著窗外深達百丈的懸崖:“身為姬家人,被選中入寺,可以說是命運的一個轉折。雖然不能享盡世間繁華,可一代又一代的龍興寺方丈卻都獲得了旁人無法企及的好處。那就是先知!”
“先知?”広真抬眼看著無常的背影,有些不敢相信他剛才最后的那句話。
“并不是絕對的知曉未來,而是能感受到一個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無常轉回頭,神色慎重:“比如,那天我看到了那位柳小姐,我就知道她的來歷非同尋常。而且與姬家人似乎有著萬般的牽扯和糾纏。但具體是什么,我卻不能看得清楚明白。”
広真聽無常這么一比喻,立刻就明白了:“原來如此,所以方丈您才出言提醒,卻又沒法說的太過仔細,只讓她自己琢磨。”
“另外”無常看了看広真,又道:“你也別和裕親王走得太近。我在他身上,始終感覺到了一種緊張。就好像時刻有人拿著一張弓箭對著我,雖然不至于利剪穿心,但那種威脅感卻無時無刻都揮之不去。”
“可是裕王殿下為人極溫和,弟子與他也一見如故詳談甚歡。我們以朋友相處,難道不行嗎?”広真倒是覺得無常有些過于敏感了。
“哎”無常突然笑了起來,甩甩頭:“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既然命運如此安排,恐怕你我都逃不過的。罷了,你且以平常心對待他吧,將來一切自有定數。”
“那柳小姐呢?”広真不知為何,一想到柳芙那張笑容若桃李綻放的小臉,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對她坦白一切,不忍欺騙。
“她也是我看不透的一個人。”無常蹙了蹙眉:“我無法給她答案,所以也沒有辦法面對她。你若是有時間,倒是可以多和她相處,畢竟她的未來牽扯到了姬家,弄清楚到底會發生什么事兒,也能防范于未然。”
“好了,你先下去吧,我該打坐了。”無常回到蒲墊上盤膝坐下,五心朝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広真雖然還有疑問,但顯然從無常身上也無法找到答案,只好起身來悄悄離開。
柳芙看著広真臉色有些不好,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你剛才告訴我方丈出門云游去了,歸期未定。那若是他回來,你能不能不能帶個口信給我?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問他。”
広真收回神思,不再細想十日前和無常的一番交談,只笑道:“對不起,方丈向來去往無蹤,又時出去一兩年就回來了,又時三五年都不歸,所以小僧不敢保證什么。”
雖然很不愿意欺騙柳芙,可無常的話広真不敢不聽,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小施主,你剛才說會在九華山中修建別院,可小僧知道九華山地界乃是文家祖產。難道小施主和文家有什么關系不成?”
柳芙倒也不相瞞,點頭道:“文從征是我的干爺爺,他把那塊山地過給我。所以我想修一座莊子,讓母親住在里面,即可禮佛,也能在盛夏避避暑,養養生。可惜我現在沒錢,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如愿。”
広真卻笑著搖搖頭:“小施主守著寶山卻不自知,真是可惜了。”
“寶山?”柳芙心頭一跳,暗道難不成這広真已經發現了“女神之眼”的溫泉不成?忙故作不知地打探道:“那山地除了幾畝出產酸澀的核桃林,就全是些無用的樹材。哪里能稱得上是寶山呢?若真是有寶,文爺爺就不會這么容易將地過給我了呢。”
擺手,広真解釋道:“你是不知,我多年在九華山上行走,曾發現有一處山坳里長滿了鳳眼蓮。”
“鳳眼蓮?”柳芙眼中閃出一抹驚喜:“聽說鳳眼蓮的根莖多汁且干甜如蜜,夏日食之可生津解渴,消暑清心。而且鳳眼蓮極好生長,再艱難的環境,只要有水”
說到此,柳芙已經完全明白了。
這鳳眼蓮的確是個好東西!可她一直覺得九華山的地下水因為有溫泉的緣故所以無法出產,事實也是這樣,所以文從征也沒管過這塊地。但鳳眼蓮不一樣,它就是喜歡植根在復雜的水環境中,反而長得更加茂密。也正是因為如此,九華山反而極為適合栽種鳳眼蓮這種植物。
“小師父,你可有空?改日不如帶我去看看你說的那個山坳!”柳芙有些興奮,難掩其眼中閃爍的光彩。
對于柳芙年僅八歲卻知曉鳳眼蓮的用處和價值,広真雖有些意外,但也很愿意幫助她:“舉手之勞而已,小僧隨時恭候。”
“若是賺了錢,我一定捐出一大筆香油錢給龍興寺,嘿嘿,你也能記個首功。”柳芙有些忘形,伸出手來拍了拍広真肩膀。
広真卻被柳芙的笑容所感,耳根泛出一抹紅暈,只覺得對方身上透出一股熟悉的幽香,久久不散,縈繞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