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堂春

第六十章 送別 下

古代言情

第六十章送別下

第六十章送別下

“如此俗語,真真是小人之心。只求愛財愛利,半點高妙心思也無,還不速速退去,竟猶自肖想博得一言半句的贊賞?”徐允謙聽得搖頭揮手,哈哈大笑一場,方撇過頭與孟氏笑指著敏君道:“這么個勞什子,虧得素日說談行事穩重,若是真個露出個餡兒來,只怕人人都得瞠目結舌,避退三舍了。”

孟氏與繁君早在敏君回話的時候,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再聽得徐允謙這般品評,越發笑得不行,一個只摟著敏君笑著喘氣兒,另一個也是掩嘴嬉笑,眼角一點淚光閃動,卻又有點不同。

敏君見著逗樂了這滿屋子的人,心里歡喜,面上卻故意扳了起來,跺了跺腿道:“爹爹這話說得著實不妥,哪怕我愛財愛利。原是小人中的人物又如何?我們女子本就該和小人為伍的,爹爹這般學識淵博,竟忘了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惹也的圣人教訓不成?”

這話一落地,就是徐允謙也是撐不住,立時大笑出聲,只搖頭指著敏君說不出話來。好半日,那孟氏瞧著著實說笑太過,怕敏君這會子下不得臺面,忙忍住笑意,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好,這話說得好。那什么高士君子,原就是難做難過日子的。餐英飲露風鬟霧鬢之類的聽著是風雅,可也就偶爾心思一動來的,若日日如此,哪個女兒家受得住?敏君拋了那些個虛名,只認實在的,倒也不錯。旁的不說,這慧極必傷,郁結成疾之類的,我們是不必擔心了的。”

“娘真真心里沒了女兒,竟是比爹爹說得還要嚴苛。”敏君聽得心里暗暗發笑,臉上卻有一點嘟囔的不忿:“往日里女兒也是有風雅的時候,只是這風雅也不能當飯吃。若真個天天風雅的,我瞧著那乞丐便是最風雅的,只是到底是肉體凡胎,不比仙人。面上的風雅,也蓋不住心里頭的饑渴。”

這一番話說來,她自個都有些忍不住笑了出來,滿屋子里郁郁不舒的氣氛便散了好些。敏君瞅著孟氏笑完后臉上略有些倦怠的神色,又想著碧痕到底過世不久,繁君先前勉強裝著歡笑之態,這會子也怕多有些撐不住了,便再輕聲說了兩句話,就與繁君一起退了下去。

徐允謙見著自家兩個女兒都下去了,轉頭看著孟氏眉眼間遮掩不住的倦怠神色,便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瑛娘,你且安生睡一會吧,旁的事,還有我在呢。”

孟氏聞言,由不得心里微微一顫,忽而記起當年一針一線親自做著紅嫁衣的心情,那般羞澀,那般期待,她曾經以為自己忘卻了當時的心情,現在方才知道。那不是忘卻,只是被一樁樁一件件的事磨去了,藏在心底。而現在,它又是隱隱抽出枝芽來……

敏君最后一眼瞧到了徐允謙的舉動,她垂下眼簾,沒有說什么話,只是若有所思轉頭在繁君身上凝視半晌,看著她雖也見著了,卻一絲情緒也沒有的側過臉去,唇角微微動了動:“繁君……”

“姐姐,可有什么事?”繁君靜靜回過頭,眉眼安然,仿佛是一朵風中綻開的花,雖然嬌美秀麗,卻又透著一絲別樣的脆弱:“若是沒事,我想回那邊的宅子里去。”

“你身子也不大好,何必這般折騰。若是姨娘見著了,心里也不會好受的。”敏君停下步子,看著獨自靜靜站在一側的繁君,眉眼舒散:“若心里頭真真磋磨不過,何不去大哥那里走一走。我想著他大約也盼著你過去的。”

繁君聞言猛然抬起頭,臉上露出些許遮掩不住的驚詫,半晌后,那些情緒便又漸漸柔軟溫和下來:“姐姐,多謝你了。”她說完這句話,也沒有再說別的,就是側過身,徑自沿著走廊緩緩而去。

昏暗的日光下,她矮小稚嫩的身形在地面上暈染出一道長長的身影。前面微微有些明亮的光,卻是不大分明。敏君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唇角邊那一絲清淺的笑意也漸漸深刻了起來:雖然瞧著身形小,步子也緩慢,前頭的光芒也不亮,但若是就這么走下去,也必定會走到她想要到的地方吧。

只是,有些時候,還是要忘卻那一點小小的算計,方才好。

“姑娘……”就在敏君眉眼緩和抬頭看著繁君離去的時候,身邊候著的錦鷺終究忍不住皺了皺眉,低聲喚道:“您身子可還病著呢,萬不能在這時候吹風了。”

“嗯。”敏君應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辯駁的話,就是搭著錦鷺的手慢慢地往回走去,一邊還問著先前囑咐過要買來的絲線布料:“錦鷺,先前我說的那些絲線布料,可都準備妥當了?”

“一時出了許多事,也抽不了身回去瞧一瞧,倒也不好說。”錦鷺聞言,低頭想了想,便是道:“不過那采買東西的周大娘素來行事爽利,凡是囑咐她的事。無不立馬趕著做去,想來這次也不會出什么差池的。”

敏君點了點頭,又說說了兩三句話,就是回到了自個的院子里——那邊早有青鸞站在那里候著了:“姑娘可生回來了,這滿府流言蜚語傳得什么都有,聽著就令人心驚,好在顧念趕回來了,不然,我可受不住這些,總要趕過去瞧一瞧才安心。”

“一點字小事,這般折騰著做什么。你又不是不曉得這里牛鬼蛇神多了去。最是愛嚼舌的,說得多了,少不得自吹自詡,好在人前得意。”敏君聽了卻不當一回事,只是搖了搖頭,伸出手指頭彈了青鸞的額頭一下,道:“不必理會那么多,自個過自個的安生日子便是了。

“姑娘說著倒是輕巧,可聽者的時候,哪里還想著那么多,只將心提著吊著的盼著的,坐立難安。不然,姑娘之前強撐著為了個什么?還不是聽了事,心里頭焦急。”聽著敏君這般說來,青鸞卻是不領會,只是撇著唇嚷了兩句,方又打起精神扶著敏君。

“好,我的好青鸞,這么個天兒,趕緊回去說話可好?到了屋子里頭,任憑你嚼多少舌頭,我都聽著。”敏君笑著伸出手指頭點了點青鸞的頭,一手拉著錦鷺,笑著回到了屋子里。

青鸞猶自絮絮叨叨,錦鷺在一邊湊了兩句話,就是出去一趟從那周大娘那里拿了先前敏君所說的線繩布料等物,放入一個針線籃子里,一并送到敏君身邊:“姑娘,這是那周大娘采買來的東西。因著姑娘沒有細說,她想了想,除卻最合適的幾樣料子外,又添了些御寒的絨線絨布毛皮,量兒倒是不多的,只給姑娘掌掌眼,瞅準了什么好,再去買也不遲。”

敏君點了點頭,從里頭翻了一會。就是調出幾樣瞧著色澤好質地柔軟又厚實的出來:“照著這些個尋便是了。你告訴她,料子一定要尋上上等的,這是我要做了送人的,萬不能輕忽了去。”

錦鷺輕聲應下,拿著那幾塊料子出去囑咐一番,方才回來。而這個時候,敏君已然靠在床榻上,細細地做起針線活兒來了。她素日做事都是極專心致志的,加之近來日日都動手做一點半點的,針腳也漸漸細密起來,速度更別說,比之當初頭一次做的那些,真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好是幾個時辰過去,那一雙手套方才了個模子。敏君放下針線,伸了個懶腰,便是要茶:“總算做了一個地址的模子出來了,下面倒也簡單了許多。”說完這話,那錦鷺已是端了茶送過來:“姑娘吃茶。”隨著話,她低頭打量了那奇形怪狀的東西,皺著眉頭想了一陣子,忍不住道:“這小東西瞧著怪里怪氣的,姑娘真個要送到瑾少爺用?往日里瞧著,瑾少爺也不是那等嬌生慣養的,如何受不得一點苦楚?”

“這哪里是什么一點苦楚的事兒。”聽得錦鷺這般說來,敏君放下手中捧著的茶盞,搓了搓已經有些發涼的手指,嘆道:“你瞧瞧,我這會子做一點針線,這手指頭便有些發涼僵住。這還是南邊,若是北方,你瞅著會是怎么樣?我這還是動針線的小事兒,蘇瑾到了那里,可不是做公子哥兒一般的款兒,原是要早起做操,晚上讀書,又是那等粗糲的軍營里頭,騎馬習武,日日都得在外頭凍的,我想著,若是沒個什么護住,只怕頭幾日就夠他十指皸裂,沒一個好的了。”

青鸞聽了,也是咂舌,一臉驚詫:“竟是到了那地步?我平日里燙一下就得叫喚半日的疼,這十指連心的,瑾少爺向日里雖是個好的,性子瞧著卻有一點傲氣,說不得怎么憋足了勁頭做事。要是這么說著,只怕身子受不住。”

“如何不是呢。”敏君聞言嘆息了一聲,眼前仿佛浮現出蘇瑾那雙清亮而幽深的眼睛,雖然還是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卻是真正擁有器量心胸,堅忍不拔的少年:“只是他這樣倔強堅韌,聰敏好學的人,心中自然有志向,縱然攔得住一日,也攔不住一生。我能做的也不多,只幫著一點外物,讓他能在先前一段時日,不那么難過罷了。”

錦鷺聽得微微一愣,側過臉看向敏君:“照著姑娘的說法,難道瑾少爺用了一段時日,便不會再戴著這些個聽則像是御寒的東西?”那為什么姑娘這會子強撐著身子做這些個?橫豎,也用不著多少時日的。

輕輕笑了笑,敏君低下頭,沒有再解釋什么,但心里頭卻是隱隱有一點確定:以蘇瑾的心思,他自然知道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這會子過去憑著初來乍到,又是個少年,能略略用著,可要是晉升了,對著手下就不好再有什么特殊的裝備了。

否則,下面的人怎么會看得順眼?那可是軍營,不是這朝堂上頭的勾心斗角之輩,多半的士卒,那也是心思直白得多,又是平民出身,見慣了各色有權有勢的人,心里不定不喜那些個瞧著有一點公子哥的做派與模樣。

敏君在心里頭細細想著,唇角的笑意越發得濃重起來,也就是這樣,她只要有一點空隙,便是動手做針線活兒。三日下來,那手指頭竟都有些青紫起來,指尖更是個個都戳了或多或少的針眼。

將中指的指尖在一邊放著的淡鹽水中浸泡了一下,又用潔白干凈的巾帕輕輕拭去那然這一點血色的水痕,敏君看著眼前這幾樣東西,臉上露出些許笑容來:“總算掐著時日做完了,倒是能松一口氣了。錦鷺,你講這些個東西包好,放在匣子里頭,我想想還有什么該是一并送去的。”

錦鷺輕聲應了一句,臉上也露出一點疲倦的神色來。她拿著一把剪刀,減去敏君身側放著的那一盞燈的燈芯,再稍稍挑了挑燈芯,使得整個屋子都略微亮堂了些,方走到一側尋出個小匣子并一塊細布來。輕輕用那一塊細布包裹好了幾樣東西,將其小心在匣子里放置妥當,錦鷺方站起身,重頭走到敏君的身后,細細揉捏捶打:“可算妥當了,姑娘還不睡去,若是明日起不了身,可怎么將東西送過去?真個還要想什么,明日早上再想,卻也不遲。再怎么著,也比這會子頭也昏,手也疼的時候精神一些的。”

“你倒是能說會道的。”敏君呻吟了一聲,揉了揉眼睛,眼皮子漸漸耷拉下來:“明日蘇瑾便是要起身到燕京去。再過些日子,只怕爹爹也要過去了。忽然間倒是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說著話,聲音卻是一點點小了下去。錦鷺的手勁輕了點,再略略揉捏一番,也就是收手扶著已然睡去的敏捷躺下來。

“姑娘睡了?”一邊的青鸞見著,輕聲問了一句,就瞧見錦鷺與自己點頭,一面用眼神示意安靜些。她點了點頭,也上去答了一把手,輕手輕腳地整理床鋪,蓋好被子。眼瞅著敏君睡得渾然不知,她們相互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自吹滅了燈盞,稍稍收拾一番,也就隨著躺下睡去。

明日還得早些起來呢,姑娘總算睡了去,她們也早些睡了吧。總有什么打趣的話,等事情妥當了,再說也是不遲的。

“敏君屋子的燈光這會子已然熄了?”孟氏拍了拍床上躺著的兩個孿生兒子,嘴里輕輕哼著歌,一面半躺在那里,一面用手輕輕拍著。聽著丫鬟回話說敏君屋子里的燈光熄了,她方略略頓了頓,轉過頭詢問道。

“聽著婆子說,就剛才熄了燈。”那丫鬟心里有些疑惑,這兩日自家奶奶總是問三姑娘幾時睡,還使了人專門盯著,真真是稀奇了。可這也就是在心底想一想,明面上是絲毫不敢露出來的:“奶奶若是有什么事,奴婢請三姑娘過來……”

“且去做你的事,若是沒事兒,便安生睡吧。明日,你再去原先的嬤嬤手下做事去。”孟氏聽著這丫鬟出了這樣的一個主意,唇角微微一翹,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來:“學好了規矩,再過啦好生做事兒。”

那丫鬟不提防聽到這個,愣了半晌,臉頰卻是一點點蒼白起來:“奶奶,我這也是為了……”她的話還沒說完,孟氏便揮手道:“讓你去,自然有你去的道理。沒得壞了忌諱的,我不大發了你去,已然太過寬宏了。你好生學一些該學的,再過來吧。”

聽到這么一通話,那個丫鬟雖然心有不甘,卻也沒什么辦法,只得低下頭輕輕應了,垂頭握拳地退了下去。一邊的徐允謙披著衣衫坐在邊上,倒是沒想到孟氏如此爽利地打發了那個丫鬟,當下便道:“你這會子怎么了?竟是有些怒目金剛起來?往日里我瞅著,你行事素來留人一步余地,倒是少見這般的利索。”

他嘴里這么說著,心里卻是想著孟氏千好百好,就是這爽利上頭有些不足,太過心慈手軟,竟是個佛家弟子一般的心性。不然,就是碧痕那樣的人,如何能擱到現在?早就打發了去,也免得之前三番五次的受罪。

“相公有心聽這些宅門里頭的算計心思,那妾身就多說幾句。”孟氏瞧著徐允謙也是隨口說著的,面上的神情卻頗為正經,便略略想了想,將里頭的緣故說道出來:“這葉兒是同幾個小丫鬟一并進來的,先前我瞧著針線言談都是出挑的,便則了她來。不成想,這來了好些日子,她的針線做得雖然巧妙,卻是沒了細致,量兒也比別人的少。我那時便有些疑惑,往日里也沒見著她在跟前端茶遞水的做事兒,怎么針線上頭還這般拖沓?因著如此,我想著近來敏君睡得遲,便隨口讓她盯著,瞧著這一件事她做得如何。”

“聽著意思,只就方才熄了燈,她就立時來報,瞧著并沒有什么錯處,你如何覺得不妥當?”徐允謙聽著這些話,對那丫鬟也生出一點不喜,可對于孟氏打發了她的原因倒是越發得好奇:“我在一邊聽著,倒是沒覺得不妥當。”

“相公是頂天立地的男子,自然不曉得這女子的心思如何。”孟氏聽到這話,只用帕子掩住唇,眼里波光流轉,竟是透出一絲清亮的笑意來:“我連著幾日都是讓她做這事兒,她每日都是回話。可回話的時候,卻是沒對敏君這么遲睡下,有一點點的擔憂,甚至于對于我x日派她過去查探,也是沒有什么解憂相報的心思。就剛才那會子,竟還是說出讓睡下來的敏君起身見我的話……您想啊,這幾日青天白日的她不說,偏生夜里倒是想著拿著敏君討好我,也不顧這都什么時辰。這樣的丫鬟,我可是使不起的。”

聽得這話,徐允謙也是有些微愣怔,當下皺了皺眉頭:“那平日里,這丫鬟做什么去了?難道她是太太的人?或者是什么別的?”

“這倒不是,只不過,她的心思高著。”孟氏笑了笑,眼里有些微冷意,但唇邊卻露出一點柔和的弧度:“我因著對她起了嫌隙,便問了幾個丫鬟,誰想著她這般憊懶,卻是個人緣好的,我連著問了好幾個,竟都說是極好的姐妹,心思靈巧不說,也是極大方會來事的。我查了查,方知道,不但咱們房里的丫鬟大多如此說來,便是你那幾個侄子屋子里的丫鬟,也多有夸贊的。”

這話說得雖然還不算露骨,但徐允謙聽著還能不明白的?他不消多想,就知道這個喚作葉兒丫鬟是看中了府里頭的富貴,起了做妾的心思,又瞧著三房的尚寧不受疼寵,便牽線搭橋一般,搗鼓著要去別的少爺屋子里,期盼著能一朝飛到枝頭當鳳凰。他臉色微微一沉,由不得想起碧痕來:當年,他雖然受排斥冷待,但也是丫鬟婆子繞著的,為何就是一個碧痕讓他這般看重?竟是旁人都是不理會了,仿佛也就是一個碧痕是個鮮明的。雖然那些丫鬟婆子里頭,還有他的奶娘……

難道說,當年的那些情誼,也是碧痕的心思籌劃來得?就如同這個葉兒一般,她是經過一番算計,打定了心思,一點點磨出什么情深意切的局面?

想到這里,徐允謙心底忍不住翻起一陣躁亂來。他雖然早就對碧痕厭棄生憎,但對與當初那個仿佛是冰雪一般靈慧溫柔的碧痕,對于那段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日子,還是有著深切的懷念與眷戀。

可如今想到碧痕的為人品性,又親自瞧見并聽到一個丫鬟籌劃攀高的心思,徐允謙之前有多么懷念那些過往,這會子便覺得有多么的惡心厭憎:“果然是心思高著。夫人,這樣的丫鬟,難道還真個能讓她遂心不成?”

孟氏看著徐允謙的神色舉止,唇角微微勾起一絲極富深意的弧度,臉上卻露出幾分無奈來:“若是我早點察覺,倒也罷了。可眼下卻是動彈不得,旁的不說,就是有兩個侄子親自打發了丫鬟過來,巴望著要她。我若是這會子明著處置了,只怕有時要鬧騰一場。老太太、太太那里事兒又要多幾樣。為了個安生,我給嫂子弟妹透了信,旁的也就是隨著她怎么折騰。橫豎,我們三房與她沒了什么瓜葛,又是做得仁至義盡,誰個也是挑剔不得的。”

她細細道來,說得有禮有節,那徐允謙聽得也只有點頭的份。可越是如此,他心里頭的火氣卻是越發得上來。只是對著笑意盈盈的孟氏說不得什么,只看著兩個小兒子已然安生睡了,便甕聲甕氣著道:“即使這么個緣故,倒也罷了。好了,夫人,沒得說這些個煩心事作甚,夜深了,孩子都睡了去,我們也早些安置吧。”

孟氏點了點頭,垂頭露出一段粉頸,只柔柔地應了一聲,唇角卻勾起一絲冷笑,眼底更洋溢出別樣的森然:碧痕妹妹,你早就去了,還真是可惜了呢。你瞧瞧,這會子相公心底最后一點對你的好感,也是沒了呢。對了,還有你那一雙兒女,雖然那繁君有些棘手,尚寧也不是什么該督促的,但瞧著你已然去了的份上,我這個做嫡母的,自然會好生教養他們,讓他們曉得什么是嫡庶尊長,什么是該做的該想的,什么是該忘的該了的。

只盼著你在天上,也好好瞧著吧。

心里這么想著,孟氏唇角的笑意越發的深切真誠,抬起頭笑著與徐允謙寬衣梳理,再一同登塌安置了去。此時夜色漸漸深沉,一輪圓月正值中天,清輝之下,繁君在睡夢之中無意間露出一滴淚光,而后又迷迷糊糊睡去,她今日算是折騰了許久,哪怕心里再是悲傷,也是無力相抗的。至于尚寧,他自從喝了一碗湯藥后,就是沉沉睡去,連著繁君過來探望,也是絲毫不知。

徐家的三房諸色人等,便就這么度過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孟氏起身梳理整治,方用了飯,和敏君繁君略略說了一會子話,再喝了一碗湯藥,少時歇息,就聽著老太太王氏打發了一個婆子過來。

“既是老太太的人,還不趕緊迎進來。”瞧著外頭回話的丫鬟并沒有輕易放人進來反而是自己匆匆進來回話,孟氏心里冷笑,面上卻是露出緊張的神色,略有些慌亂著呵斥道:“你素日瞧著有一點眼色,我還道你是個知道高低上下的,今兒怎么就糊涂昏聵成這么個模樣!那是老太太的人,可不是什么貓兒狗兒的!敏兒,你趕緊走一趟,請那嬤嬤進來說話。”

這么一通話說來,那丫鬟固然是慌亂,可神色間更多的卻是自責,她是三房的丫鬟,昨兒的事情出來,自然向著自家主子得多。由此,今日這嬤嬤一過來,她就是提心吊膽,生怕又是出什么沖撞之類的事,趕著就過來回話。一時倒是忘了,老太太那么個性子的人,沒事兒都得起三層浪的,自己偏生給那嬤嬤沒臉,說不得又是一場折騰!

自己倒是罷了,左右不過一個丫鬟,瞧著老太太也不好下死手的,只可憐了奶奶姑娘幾個,雖說是個主子,可整日受氣受累的,竟還不如她們自在些。

就在這么想的時候,那邊敏君也是站起身來,她先是勸了孟氏一句安心養神,不要太過激動,這才拉著看似有些晃神的丫鬟,笑著道:“好了,娘那也是一時慌了,并不是有心責罵你什么。畢竟,你也是一片好心,不是故意如此。你瞧瞧,這會子不是讓我過來幫你撐著場面了?放心隨著我過去,當著我的面,那嬤嬤再怎么著也不敢動手。你也別掉金豆子了。”

“嗯,多謝姑娘、奶奶。”那丫鬟聽著敏君笑著低語,一時撐不住也是露出個笑容來,可心底還是有些難受:“日后做事兒,我再也不敢沒頭沒腦地胡亂來了。”

敏君點了點頭,快步走到屋子外頭,看著那陰沉著臉的嬤嬤,當下微微一笑,就是上前來親熱著拉著她的手,扶著她往里頭去,一面笑道:“嬤嬤莫要怪罪那個小丫頭,她方才撥過來做事兒,也沒見過幾個人,莽莽撞撞,做事兒不輕快,就是心眼太實在了。這不,娘在里頭聽說了,狠狠將她罵了一通,令我過來道歉兒,瞧瞧這丫頭的眼睛,可是紅了透頂呢。”

這話說得十分妥帖應景,那嬤嬤想著老太太囑咐的話,當下也不敢十分肆意,只配著笑了笑,略有些干巴巴著道:“這是自然,三奶奶素來就是個極為有心的,想來這丫頭也是才來,方才做的有些不妥帖。倒是姑娘親自過來,老婆子受寵若驚得很——原就是小事兒,哪里當得起這個。”

“這可不是什么小事。”敏君微微一笑,仿佛不在意一般彎了彎唇角:“連著母親都不敢得罪老太太屋子里的丫鬟,何況得罪嬤嬤呢?若是一個不湊巧,說錯了一句半句,那……”說到這里,她立時收了口,笑著轉過話頭,仿佛先前諷刺的話都是沒說過一般:“哎,我也是糊涂了,竟是跟著那丫頭一般老實起來,說話也沒個準兒,嬤嬤莫要怪罪。”

若是這么一通話過來,那嬤嬤還是沒聽出敏君話里話外的諷刺,那她也白在徐家內宅混了大半輩子。只是敏君是個姑娘,是小主子,莫說她一句句的話沒個什么不尊重的詞兒,便是真個有,她學了過去又有什么好處?左右老太太是不喜歡三房的,多一件事兒少一件事兒,根本不算什么。只怕也就是這么個緣故,這個三房的三姑娘方才如此肆意地開口諷刺的。

心里頭這么想著的,那嬤嬤面上卻是一絲兒神色變化都沒有,還是笑意盈盈著應著話,待得走到屋子里頭孟氏的床榻前,她方略略收斂了神色,將隨手提著的食盒雙手捧了上去:“三奶奶,老太太聽說您這房子里頭有幾味貴重藥材。想著外頭買來的藥材多半是摻了假的,質地也不哈,便令老奴送了這些過來。并且還囑咐了,若是吃得好,吃完了再大發個人過去要便好。都是一家人,也不能生分了。”

一家人?這話說得敏君繁君兩個都是嘴角微微抽搐,竟是有些發寒發冷,有心諷刺兩三句話頂了回去,那邊孟氏已然滿是笑容地應了下來,一面又讓丫鬟取了錢打賞,一面又是留茶留座,竟是十二分的熱切周到。

那嬤嬤往日里雖然有幾分體面,但卻多半是管束丫鬟小廝的事兒,沒有到三房這里過的。先前老太太也是想到這里,方打發了她過來。卻不成想,也就是沒到了這里受過殷切的招呼,她這會子對于三房的第一個印象便極好,由此,雖說先前若有若無的受了敏君暗地里的一腳黑腿,但她想想之前發生的事情,再看看那個被稱為老實的丫鬟總是看似小心翼翼實則灼熱火辣的含淚的目光,便也漸漸不放在心上。

因此,等著一番說談應酬之后,那嬤嬤很是放松且高興的離去了。繁君在一邊冷眼旁觀,心里的那種奇異的感覺越發得涌了上來:孟氏這般心思手段,也罷了,什么時候敏君也是這般靈巧且又極有分寸?

或者說,她一直都是這般的人,只是,先前對自己略有幾分姐妹情誼,方才沒有防備地被自己算計了一通?那么,現在的她,是不是再也不會有那么樣的心思了?繁君心里頭悶悶的,竟是有些沉不住氣,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繁丫頭,你身子不好,就好生吃藥歇息。橫豎我這里一時半會兒的,也是沒什么事的,小姑娘家家的,身子要緊,現在虧空了,日后可得受罪。”孟氏看著繁君的神色舉止,心里盤算一番,卻是有些微古怪的感覺,她一面溫聲說著話,一面輕輕瞟了敏君一眼,眼中意味深長。

不過,這個時候,繁君也沒什么心思呆下去,只應了一聲,又是陪著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離去。在丫鬟打起簾子,她扶著人走出來,正是要抬步向前走去,身后就隱隱傳來敏君的聲音:“娘,今兒蘇瑾要啟程到燕京去了,我估摸著時辰也是差不多了,現在去一趟將先前預備給他的東西帶過去,您瞧著可好?”

雖說心里頭盤算著事情,但孟氏對于敏君與蘇瑾兩人的相處多半是沒什么攔阻的,此時聽了,也就點了點頭,囑咐一句:“你身子方好,不要耽擱了,瞅著人出來的時候,讓丫鬟送過去便好,自己就不要出來吹風了。你馮姨那里,我早先就是與她提過兩句,想來她心里頭也有數的。”

聽到這個,敏君倒是愣了一愣,方才回過神來:“娘,您什么時候與馮姨見面說話兒了?我竟是一絲兒也不曉得。”

“若是你都曉得,還要我這個做娘的籌劃應付大大小小的事兒?早八百年,這管家理事的東西就推給你支應了。”伸手彈了敏君額頭一下,看著她捂著額頭喊疼,孟氏笑了笑,又是囑咐了一通,方令自己的兩個心腹嬤嬤隨著敏君一并過去。

敏君笑著應了,只稍稍收拾一番,便令套上馬車,自個帶著青鸞并這兩個嬤嬤坐車趕著去蘇家。

“瑾官,只怕這會子敏君趕不過來的。”看著在自己院子里走來走去的蘇瑾,馮嫻喚住他,再用帕子輕輕拭去幼子蘇瑾額上的一點汗珠子,輕聲勸慰道:“近來徐家出了么多事兒,就是前兒你過去那天,又是折騰了一圈,據說那徐家老太太、太太等過去探望,誰曉得那太太心氣大,打了兩個丫鬟,恰巧那時候孟家妹子起身伺候,就被撞得差點兒小產。也是畢老過去診治,方才好了的。那會子敏君也在,她近來病弱,原是擔心母親方才強撐著過去,經了這么一些事,似乎也是昏了過去。只怕這會子就算她身子好了點,孟家妹子也是不愿讓她過來送行的。”

“什么!徐家的長輩又是折騰起來!”蘇瑾差點將心里頭那老太婆三個字叫了出來,臉色更是難看得很:“母親怎么不早點說?”

“知道你們兩個相處好,差不多就是兄妹一般的,我也怕你擔心,便瞞了些。”馮嫻只盯著蘇瑾說話,根本沒有對一側的葉氏的視線變化有什么反應,至于蘇曜,更是連一眼也沒多看,只是勸慰著蘇瑾:“再者,雖然你待她如自個親妹妹一般,可到底那也不是真的妹妹,哪里能日日過去的。好了,你且安生一會,我派個婆子過去問一聲,也就是了。”

蘇瑾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又說不出什么話來,就在這會子,一邊看著的老爺子蘇定忍不住皺了皺眉,正是要開口訓斥,外頭忽然有個婆子匆匆趕過來行了禮,道:“瑾少爺,外頭來了一輛車,是徐家的三姑娘,她派了個婆子過來,說是要將贈別之禮送上。奴婢六徐姑娘入府,她卻是不肯,說是母親吩咐,只可來一趟送禮,邊上還有兩個婆子也是連聲婉言相絕,說是大夫囑咐過,別的都好,見風受寒是萬萬不可的。”

說完這話,那婆子便將手上拿著的匣子遞了過去。

蘇瑾看了看那匣子,心里頭說不出什么滋味,只伸手抓了過來,輕輕放到馮嫻的手里自己也沒多加思量,就是要起身上馬,追上敏君說兩句贈別的話。他說話行事都是極快的,又是事出突然,眾人都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打算,一時眼睜睜瞧著蘇瑾的人影消失在門口,他們方才緩過神來。

“那徐家女娃兒倒是個了得的,倒是能牽著蘇瑾走。都這么個時候,還趕著過去見一面。”別的還沒說,那蘇定倒是先開口了,他出身本就不算十分高的,雖然居移氣養移體,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此時說起話來還是十分干脆:“可惜是個文官的女兒,不然瞅著這小兩口都比不得的勁兒,干脆就成事了,也沒什么不好。”

馮嫻聽得嘴角微微抽搐,心里確實有些好笑,面上卻沒露出什么神色來,瞧著自己婆婆相公多是皺眉深思,便先將話題扯了開去:“公公,蘇瑾性子您也是曉得的,倔強得很。我瞅著他是認定了敏君做妹妹的,您就是想要做點什么,只怕也沒個什么結果。我倒是盼著敏君能到小兒媳婦呢。她的家世雖說不是十分的好,可蘇瑾他又不是承襲爵位的,倒也沒什么。那個小姑娘,性子好,容貌也好,最最難得的是,與一般的女子不同,除卻讀書上頭只比瑾官略略差一點,這武藝雖個沒有,但也算是通曉一二的。旁的不說,只先前瑾官給您瞧著的那些圖紙,便是她勾畫出來的。這么個剔透玲瓏的姑娘,哪里找去?偏生蘇瑾這小子,每次說起來,都梗著脖子不樂意,只說是妹妹兄弟一般,我想的太多了去。您瞅著,我這是不是想多了?”

馮嫻這一番真真假假參雜一起的話說出口后,不但蘇定聽的是愣了一愣,對敏君的感官好了許多,連著問了幾個有關她的問題,就是葉氏蘇曜兩個,原本覺得這件事不妥當的,也是略有所思,沒再對這件事有什么特別的說法出來。

看著這情勢,馮嫻唇角微微一翹,眼神便投向略遠的天空:瑾官,這會子為娘可是盡力了,下面的,就瞧著你和敏君如何行事了。

她這廂念著敏君蘇瑾兩個,那邊,蘇瑾也是趕上了敏君的馬車,開口將其攔下:“前面可是徐允謙徐大人家的馬車?”

敏君微微一愣,就是聽出是蘇瑾的聲音,她心中微微一跳,臉頰有些微發紅,有些緊張地咽了咽,令馬車停下來,自己卻是略略掀起邊上車子的垂簾,輕聲道:“瑾哥,你怎么趕著來了?這會子都快要啟程了,還是趕緊回去,收拾一番方好。”

蘇瑾聽得這話,雖然覺得自己這一次出來的確有些莽撞,但此時也沒顧得那么多,只是打馬來到敏君探出半張臉的車窗邊,靜靜凝視了一會,方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巴掌大的雕花檀木盒,遞了過去:“近來你家中多有些不合,我聽了一些,也是為你擔心。這里頭是一種極好的膏藥,外傷用著極好,你留著它在身邊,我也放心一些。不過,我還是盼著這盒子里的東西,你總用不著。”

伸手將那盒子接了過來,感覺到手中那種溫熱的觸感,敏君臉頰如同經霜后的楓葉,就是垂眼低頭,也遮蓋不住:“我曉得的,你,也千萬小心珍重。”

“嗯。”蘇瑾低低的應了一聲,看著敏君臉頰紅灼似火,還當她這是不能經風的緣故,心思雖然不舍,可瞧著人來人往,聲音喧鬧,而敏君也是身子病弱,便略略打馬退后了幾步,輕聲道:“你不能吹風受涼,還是早些回去。日后,自然有再見面的時候。”

心里微微一顫,敏君抬頭看了蘇瑾一眼,便應下來,吩咐車夫啟程回家。只是,等著她馬車漸漸行去的時候,忍不住探首往后看去,卻見著蘇瑾正是騎著馬靜靜等在那里,身形不動,只是靜靜凝視著自己這輛馬車離去。

呼呼,忽然覺得自己很強大啊!這么長的一個章節……不過真是累死了,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