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堂春

第五章 別父 下

古代言情

第五章別父下

第五章別父下

“敏兒,姑娘家說話軟和一些。沒得嚇著人。”孟氏神色淡淡的,看著底下站著的素馨,眼底并有沒太多的神情變化,隨口說了兩句,就是看向略有點不自在的敏君,安撫性的微微一笑。

素馨將這些看在眼里,暗暗記在心中,口中的話也是轉了轉,變得越發委婉起來。她也不說尚寧如何,錦葵如何,只是將自己喜歡朱氏院落里頭的一株茶花,想著這么個時節許是開了,便趁著今日送東西的機會,拐到那邊瞧一瞧,沒想到就是聽到一番流言碎語:“奶奶許是有些不清楚,那說話的婆子并丫鬟雖說干的活計粗,可極得太太的歡心,但凡到屋子里回話,沒一次太太是不賞賜的。連著奴婢過來的前一日,那丫鬟打碎了屋子里的一個前朝的聳肩美人瓶,太太也就是訓斥了幾句。連指甲也不曾碰她一下。”

在聽到那些個流言之時,孟氏與敏君已經是凝神專注細細聽了,見著素馨又是提及朱氏屋子里的心腹,她們一時由不得愣住了。相互對視一眼,那孟氏便開口道:“這事,只太太屋子里的丫鬟婆子曉得?”

“大概知道的也不多,屈指算來也就三五個罷了。不再太太跟前伺候著的心腹,只怕是不大曉得的。”素馨曉得孟氏話里的意思,想了想后,便言辭甚為謹慎著又道:“若不是太太身邊最是得力的大丫鬟金桔兒,為這事鬧騰發過脾氣,奴婢又與她的小屋子僅一墻之隔,只怕也不曉得這里頭的緣故。”

“哦?”敏君聽了半日,總沒聽到那婆子丫鬟的名號,當下抿了抿唇,輕聲笑道:“竟不曉得太太那里還有這般人物。她們姓甚名誰,又是做什么活計的?趕明兒閑了,可過去好生瞧一瞧,免得日后有什么得罪了,豈不是在太太面前掛上號了?”

見敏君如此說來,素馨卻是垂每低眼,一絲兒心氣也沒有,只細聲道:“是奴婢慌了神,連這個都忘了。回奶奶、姑娘,那丫鬟喚名蜂兒,太太喚之金蜂。嬤嬤娘家姓氏為王,夫家原是老太太那邊采買上的李四李管事。下面的人都稱之為李四家的,李嬤嬤,太太稱之為王嬤嬤或是旺兒。”

“這倒是對的上號了。金蜂、旺兒我也曾聽太太無意間提起過幾次,只是次數不多,原想著是不打緊的,卻想不得是這般有心思的。”孟氏聽得這幾個名字,閉著眼睛想了一會,方微微一笑,一手拉著敏君的手,一面細細道來。好半晌,她方轉過頭與素馨饒有深意的一笑,輕聲道:“若是這般說來,你倒是有心了。”

“奴婢既是到了奶奶這里,便只奶奶一個主子。”素馨心中大喜,立時坦白自己心中所想,不說言辭如何,但神態目光卻是從里到外,極是誠懇的:“奴婢不是什么君子之類的,不過一個奴婢罷了,只曉得一女不適二夫,一奴不侍二主的道理。奴婢只念著身在心在。人在心不在,心在人不在這般的事兒,竟從未想過。”

如此一說,孟氏與敏君倒是有幾分了悟了。這素馨倒是個乖巧有心的,知道自己一旦被朱氏打發過來,便是里外不是人的處境了。在這里受監視警惕不說,便是朱氏那里也少不得在暗地里挑剔監視的。既是如此,何不擇選孟氏這里做倚靠?雖說起頭受罪,日后也少不得被嘀咕,但細細窮究起來,日后竟是不會再有這般的事兒發生在自己身上。倒也算是有得有失的了。

有此一想,那孟氏倒是有些點頭,笑著道:“你倒是個機靈的,曉得如何在這大宅里頭尋得安身立命所在。也罷,看在這一通來的信兒,我便信你一回,只當你是我才收進來的丫鬟。日后,你該是如何做,想來自己也是知道了的。”

素馨聞言,立時點了點頭,低頭行禮而去,旁的話竟是沒有一句。敏君先前還是微微皺著眉的,看著她如此干脆利落,一時倒是有些愣怔住了,只轉過頭看向孟氏:“娘,這個素馨……”

“放心。”孟氏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敏君的臉,柔聲道:“我屋子里的事兒,我能不清楚?只是瞧著你也是一片孝心。又是難得的機會,讓你好生學一點自保的手段心思,便故作不知罷了。其實,那徐尚寧與錦葵的事兒,繁君那丫頭早已與我說了,我與她應承了,只要錦葵自個愿意,我也不會做那惡婆娘。其余的,她自個與那小子說便是。也不曉得她說了什么話,倒是讓那小子變了個人似的,漸漸有點模樣出來。不過,再如何,他的底子教養的太過軟了,沒了名聲,有沒寵愛扶持,日后前途有限,我們不必理會那么多,冷眼瞧著便是。”

聽得孟氏這么一番話說來,敏君心里有幾分無奈,但更多的卻是感念——這為人父母的,操心到這份上,著實不易。也罷,誰讓自己的眼神不大好。心眼不夠活絡,沒看出里頭的邊邊道道。只不過,縱然是真個瞧出來什么,還是忍不住擔心而插一手的吧。

腦子里轉了一圈,敏君還是收斂起神色,輕聲應了不說,還著實琢磨了一番,問了好些事兒,方是告退。孟氏見著自個親女兒離去,神色舉止比之自己當初更穩重安妥,倒是松了一口氣。只靠在床榻上默默想了一會,方喚了青梅過來。

“先前吩咐你的事,可是做得妥當了?”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孟氏覺得渾身有些軟綿綿的,便也不睜開眼,只是雙目微微露出一道縫隙,頗為閑散著道。

青梅笑了笑,自是回話道:“回奶奶的話,這事兒都是做妥當了,連著錦葵的鋪蓋早就打點好放到少爺的婢女屋子里,好些大小丫頭都是瞧見了的。管家娘子那里也是囑咐提點過,管家那里也是打點了的,甚至奴婢邊上幾個奶奶屋子里的大小丫鬟,也都是嬉笑著說了這件事。只是這些都是素日不大奉承太太的,為人也不是那等多嘴饒舌的,府里上下多半要過些日子方能漸漸曉得這件事。”

“就是過些日子方好。”孟氏冷笑一聲,一雙原本極美麗的鳳眼挑起,雖說弧線優美,但內里的意味卻透著森然:“這可是我早些時候為那庶子成器的打算,并沒什么沖撞的心思。真真若是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還得太太瞅著這一點心意上,恕我一時疏忽了。”

青蓮站在一邊,看著孟氏自說自話,雖然語調柔婉,但言辭間卻是透著一股子刀鋒似的冰寒,心里頭有些酸楚,又有些憐憫。但這樣的心思,原是不該露出來的,她便忙低下頭,收斂神色。孟氏看著她如此,心里有些柔軟的暖意,也略略收斂幾分露骨的神色,伸出右手將一側的茶盞端來,低頭嘗了一口冷茶。

“奶奶,這茶想是冷了,奴婢還是換了熱的來。您若是受了寒,身子不爽利。可就連著小主子一道兒不舒坦了。”青蓮見了,也顧不得心里什么滋味兒,忙就是伸手攔住孟氏,奪過那杯盞,巴巴地重頭倒了一盞茶,遞了過去。

“你呀,真真越發婆媽了。”搖了搖頭,孟氏說了兩句打趣兒的話,又想著事情的前后,布置一番,方收綴一番,只令幾個丫鬟多往各處走一走,玩耍一番,自己倒是預備著看一茬好戲。

第二日,孟氏便發現自己屋子里的丫鬟多半有些憤憤,看著自己的眼神,也是透著欲言又止,她將其一一記在心里,冷笑的在另外幾個或是一臉懵懂,或是安靜平穩等等神色的丫鬟身上劃了幾筆。

而后,繁君也是極罕見的露出慌張的神色,趕著過來。孟氏見了,便溫言安撫了好幾句話,又是提點幾句,讓她忍兩日,瞧著后頭便是,她方有些疑惑又有些焦心的離去。

及至到了午后,老太太、太太扶著丫鬟到了孟氏的屋子外頭,她便收斂神色,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來,笑著令幾個丫鬟婆子圍著自個,再上去逢迎:“老太太、太太,怎么都不曾派個丫鬟分派一二,讓孫媳婦、媳婦也好籌劃一二。”說到這里,她微微一頓,仿佛看到兩人的神色有些異樣,便略略緩了緩,又招呼著入內,令丫鬟端茶送點心,好一通折騰,方躬身立在一側,以示恭謹。

“罷了,你也坐下。”老太太王氏瞧著孟氏行事說話都還妥當,她又是看重子嗣的,想著那肚子里還有她徐家的子嗣,便令其坐下來說話:“有了雙身子,便是要仔細謹慎一些,免得什么時候受了驚嚇,平白讓我那小孫子受苦。”

孟氏聞言在心底冷笑一聲,面上卻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癡癡呆愣半晌,方紅了眼睛梗咽道:“老太太說得在理,孫媳婦必定謹記在心。”她說得時候,神情激動,瞧這就是被感動的,一邊的朱氏存心想要從中挑刺幾句,但看著自己婆婆王氏的眼神,還是憋下心里頭的火氣,撇過臉去不說話。

見著她如此,孟氏便略略露出幾分尷尬與小心翼翼,故意在王氏的面前偷偷看了朱氏幾眼,引得王氏也看過去,方垂下臉,輕聲道:“老太太、太太,今日過來,可是有什么吩咐的事兒?”

“倒不敢吩咐你什么。”見著孟氏開口就是詢問,那朱氏也耐不住性子,直接就嘲諷道:“這滿府上上下下,哪個不是對你稱贊不已的?倒是我一個孤老婆子,成了瞎眼沒心的惡婆婆。若是再吩咐你幾句,豈不是要……”

“好了,這是你該說的?你媳婦身子笨重,府里下人多,便沒了你的事。可這該做的該說的你不去做不去說,不該說的倒是一句比一句的溜兒。我瞅著,你也不要說下人說三道四,占不到理兒的事少做幾件,只怕就好了。”王氏看著朱氏憤憤然的神色,皺了皺眉頭,就不再理會,只撇過臉看向孟氏:“你也別委屈了,你婆婆這一番話,卻也有些緣故。”

“孫媳婦不敢委屈,長輩教訓,晚輩哪里能說委屈的。”孟氏聞言,忙就站起身來,垂臉束手恭恭敬敬地應答。

老太太王氏見著她說談都還算妥當,便點了點頭,道:“往日里,你也是個妥當的,謙哥兒這一房的事兒料理得清楚明白,我也不理會。只是昨兒我出去花園里散淡,怎么突然聽到有些流言,說著你為了鏟除庶長子,讓自個名下的丫鬟做了好些不著調子的事……”

“老太太!太太!”孟氏梗咽出聲,眼中的淚水便似流水一般嘩啦啦往下掉,雙膝便是跪了下去:“媳婦著實沒有這等惡毒心腸!請老太太、太太莫要以己、以己……”

“以及什么!以己度人,以我們這等惡毒心腸,度你那等賢惠女子的心腸不是!”朱氏聽得這個,立時惱了,由不得站起身斥罵開來:“怎么,我們說得有什么錯處!你若不是這般惡毒的女子,這等話,怎么會說出口?那滿府的下人,怎么會紛紛傳言你面善心冷,原是披著羊皮狼心狗肺的惡毒婦人!”

“敏妹妹,你家的老太太、太太倒是著實良善,這么個時日,竟是讓孟姨這等雙身子的就跪在那里受訓。”就在這時候,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冷嘲,而后便是有腳步聲奔入。王氏、朱氏還是有些愣怔,那邊簾子一掀,就走出好些個姑娘,敏君更是頭一個跑進來,滿臉驚惶地將孟氏扶了起來。

朱氏受了這等頂撞,雖然不曉得是什么人,但她自恃是長輩,卻是不懼這些個稚子,只是瞟了一眼,就是冷道:“這是我們徐家的家事,諸位姑娘還是避開些的好。”

聽得這話,那朱欣皺了皺眉,正是要說什么,那邊扶著孟氏重頭坐下的敏君便忍不住冷道:“太太有什么事兒見不得人?竟是顧不得素日自詡的禮數周到,趕著要將諸位姐妹趕出去?我也實話與太太說了吧。若是旁的事,我許是不曉得,但大哥那件事,我卻是聽得娘與爹爹提過的,那是連著大哥、四妹妹也都是在的,直言來去,并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不過大哥討了個母親身邊的丫鬟,母親礙著情面許了,只是怕那丫鬟沒調教妥當,就留在身邊多教導幾日罷了。那鋪蓋箱籠都是早早搬過去了的,多少丫鬟婆子瞧見不說,連著管家管事等也是報備過兩句。只是不曉得,為何到了太太的眼底,這就是見不得人了?照著這般說來,孫女兒還真個不曉得什么見不得人什么見得了人!”

敏君說得極快,但到了最后的時候,言辭也比前兩句緩和了許多,多了些恭敬的稱謂。這般層次分明,倒是顯得她開頭不過一時心急,后頭緩過神來,也照著規矩禮數說來。

“你!”朱氏臉色漲得發紅,可細細一想,卻又不由得青白交加起來:照著這話,難道自己這一會做得竟是錯了,沒有看準要穴?還是說,這孟氏面上恭敬,心里頭卻是明白不過的,竟是想方設法揪出自己的錯處?2,必定是后頭的,否則怎么這么湊巧,那一群姑娘便是這會子趕著過來。想到這里,那朱氏也不再顧忌,直接就是發作出來,竟幾步竄了上來,眼瞅著就要對夢實現下手。

那邊敏君一時被唬得臉色發白,雖然軟手軟腳的,卻還是趕緊撲到朱氏的身上攔住。那朱氏素來在孟氏身上發作慣了的,此時悶頭氣一沖,也沒在意,眼瞅著一個黑影,就是抬腿要踢過去。

一干姑娘家如何見過這般場景,各個都是嚇得花容失色,獨有幾個能撐得住的,也是瞪大了眼睛,一時呆住說不出話來。只朱欣并里頭一個江頤,素來膽大,反在惱怒之中,也是飛身上去攔住,當下一個伸手劈向那只朝敏君而去的腿,一個伸腿劈空掃過。

朱氏只覺得四周景物一陣晃動,正頭昏眼花,雙腿從骨頭里泛出一陣劇痛,她由不得腳下一軟,便是摔落在地上,渾身發痛不說,整個人竟是軟軟的癱在地上,怎么都起不了身。正待痛斥,那邊王氏著實看不下去,鐵青的臉站起身來,狠狠將手上的茶盞摔在地上,冷聲道:“夠了!”

“老太太!”

“太太!”

聽到里頭聲響不絕,外頭的丫鬟婆子也是顧不得,趕緊跑進來。看著一群美人兒的姑娘各個瞪大了眼睛,花容失色不說,老太太鐵青的臉站著,三奶奶三姑娘兩人一坐一軟到在地,更有太太整個人如同一灘軟肉一般趴在地上起不來。當下立時各個叫喚起來。

或是喊著老太太,或是喊著太太,另外還有別家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是一起涌了進去,當下又喊著奶奶姑娘的,各有不同。

看著這么個場面,王氏只覺得臉上噪得慌,咬著牙使勁用拐杖砸了地面幾下,看著滿屋子的人都漸漸安靜下來,她方冷聲道:“太太忽然發了癔癥,扶著太太回去!”說完這話后,她轉過頭狠狠瞪了孟氏一眼,眼中滿是遷怒的忿然:“謙哥兒媳婦,這會子,你也不必伺候你婆婆,仔細自個身子,若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只怕滿城都得說我們徐家的不是!”

孟氏心里冷笑,她早就知道王氏是什么性子的人,雖然這會子她基本是對朱氏沒了耐心,可厭憎自個的心,只怕還在這之上!你做初一,難道我便不會做十五嗎!因此,不等王氏說完一般的話,她就是低低呻吟一聲,歪頭昏了過去。等著王氏這一通話說完,映襯這么個場面,諸家姑娘面面相覷,心里都是一陣發寒,由不得往后退了幾步。

“真真是威風得緊!”朱欣原就不將朱氏看在眼中,將她攔下后,就轉身扶起敏君。沒想到一番兵荒馬亂之后,這王氏還說出這樣的話,她站起身冷哼一聲,剛吐出一句話,那邊江頤已然幾步上前,嚷嚷道:“孟姨,您怎么了?”

這個江頤原不曾見過孟氏,只平素就是熱心腸的,甚是急公好義,自覺有點虧欠敏君,立時跳將出來。不過,待得攔下朱氏后,瞧著她如此狀況,她便有些訕訕說不出,往后退了幾步,正正好站在孟氏身邊。由此,孟氏昏過去的時候,她頭一個瞧見,當即就是喊了出來。

“娘……”敏君雖說昨日被孟氏稍稍點撥了一番,心知孟氏早就有了準備,必定不至于到什么無可收拾的地步,但聽到那一聲后,到底還白了臉,撐著身子撲了上來,一面喊,一面梗咽起來。

“真么想到……”

“我先前聽著還當是流言……”

“姑娘,這徐家怎么就這樣的事兒都有……”

“真真是戲上都沒有的……”

“可憐,據說先前還鬧了一場,眼下雙身子都這般,前頭可真真是……”

敏君聽了這些,仿佛緩過神來,忙就搖搖擺擺站起身來,喘著氣白著臉,拽著朱欣的手低聲求了兩句,請她暫且招呼那邊的姑娘,待她致歉等等。朱欣見著如此場面,自不想離去,可有耐不住敏君相求,便有些猶豫不決。

江頤見了,便推了朱欣一下,自己上前扶住敏君讓她坐下來,一面又一疊聲喚了自個丫鬟:“趕緊去請大夫過來!”

朱欣見了,略略一想后,雖然還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招呼諸家姑娘離去。只在走出去咳嗽了兩聲,眼神在王氏身上轉了一圈,方冷哼一聲離去。

到了這個地步,不說王氏,就是朱氏也漸漸冷靜下來,她們想著這一番事情出來后,滿京城的流言蜚語,當即臉色大變,邊上伺候的丫鬟婆子見了,都是噤若寒蟬,俱往后退了一步。

這個時候,敏君瞟了兩人一眼,估摸著那些個姑娘才出了門,該是能聽到幾分隱約的話,便裝著剛剛緩過氣來,啞著嗓子道:“老太太、太太,這般情況還要我們這些晚輩恭送嗎?照著禮數來說,我這個做曾孫女、孫女的,不論受了什么,都是一句話也不能多說的,可娘她著實太苦了!她做錯了什么?不就是沒個好出身,又因著爹爹不是個受寵的,憑什么狗屁倒爐的事都拋到她的頭上去!京中流傳太太苛待娘,你們裝模作樣說著是流言!可滿府誰個不曉得,你們對這娘說打就打,誰罵就罵!什么流言,若真是流言,這天下竟是沒什么假話了!娘身懷有孕,兢兢戰戰不敢吭聲,誰知那朱峰來了信,你們當頭一巴掌,不孝的污水就是潑了上去!差點就是送了娘的命!而后你們說是上門看望,進門就發作丫鬟,使得娘受驚過度,多少大夫過來都是搖頭,不是畢大夫過來,便遂了你們的意!這會子又是尋出話來,眼瞅著娘這也昏過去了,還有什么不足的!三番五次登門,次次都是咄咄逼人,狠心辣手!我也橫了心不理什么禮數什么名聲,說一句:這夜路走多了,也要遇到鬼的,老太太、太太還是小心些,免得什么時候夢魘住了!”

她一番話說來,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快,卻又字字清晰,句句明白,那些站在外頭的姑娘婆子丫鬟都是聽得站住了腳,心里又是戰栗發寒,又是有些復雜莫名。

還是那江頤回神得快,忙就拉住敏君的手,捂住她的嘴道:“你昏了頭不成,這些話哪里能說出來的!”她雖說沒個母親管束,但堂姐江晏素來穩重知禮,受其影響,她自然也曉得姑娘家若是太過牙尖嘴利,不尊長輩,那便是要被戳脊梁骨到死的。縱然王氏朱氏再昏聵,只要占住尊長兩個字,便是立于不敗之地了。

“母親生我養我,三番五次無辜受罪,差點喪命,我若連為她抱不平的話都不敢說出口,豈不是妄為子女!老太太、太太雖說是長輩,但我所說之事句句屬實,兩位長輩若是沒有亡我娘之心,此時就讓我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敏君毫不猶豫就是發下毒誓,斬釘截鐵,誓愿又是極為毒辣,這里里外外原還有一點聲響的,此時都是安靜下來。

許久后,方又喧鬧開來。

敏君站了一會,卻瞅著孟氏似有些不對勁,趁著忙亂之時,忙就上前幾步,略略伏在孟氏的身上,遮擋住孟氏有些發顫的身軀,極為輕微的在她耳邊道:“母親,女兒的毒誓,只在最后一句,不必擔憂。”這話一說,果然孟氏雖然比之前臉色更為難看,但到底是鎮靜下來。

看來,對于這一點,孟氏倒是極為有信心。當即嘲諷的一笑,敏君站起身,神情已然是冷淡之極,她瞟了站在那里渾身發顫的王氏、朱氏一眼,只落下一句:“蒼天有眼,竟不曾落下雷霆,想來我所說的都是對了。”就此喊了甘棠等人,令其小心扶著孟氏回屋子里去,自己也拉著江頤顧自而去,竟沒有絲毫理會王氏、朱氏之意。

“你!你總有一日……”王氏看著這般場景,一時臉色灰了,竟木呆呆的說不出話。朱氏卻是不甘心的,當即就是咬牙賭咒,恨聲要咒罵。

敏君回頭冷然一笑,傲然接過話頭:“若老太太、太太不曾有此心,我自當受雷霆加身,萬劫不復!此言此語,蒼天有眼,自然曉得我的真心!太太也不必惱怒,若是從此善待母親,我便真個受了那等劫難。償還親恩,敏君卻是無怨無悔的。”

如此一番說完,她再也沒回頭,只巴巴喘著氣,跟在丫鬟身后緊緊跟綴著,仿佛生怕孟氏出了什么變故。已然是這般局面,卻還有什么話可說的?諸家姑娘原是隨著朱欣來做客的,此時便由她做主散去,只江頤堂姐江晏,她一個甚少出門的小表妹蔣瓊玉留下。王氏朱氏在屋子里呆了許久,眾人都是散去了,方在秦氏東方氏常氏三人趕來的情況下離去。

敏君跟綴在孟氏身側,須臾不離,朱欣等人在外頭候著,眼瞅著大夫進進出出,各有說法,卻都不大好。獨獨一個畢大夫,只道是受驚過度,胎兒雖有不穩,但調養經日,竟不必太過擔憂。只孟氏脈搏急促,面白額汗,眼瞅著是內火中燒之癥,日后一定要靜養,不可大喜大悲。由此,又在之前的方子里添減幾味藥材,方離去。

聽這么一番話,敏君一時有些發顫,聽著沒有太大的不好,臉色方漸漸緩和下來。知道這只怕是孟氏聽到自己那一些話,才這般驚擾過甚,心里不免多了幾分愧疚,瞅著孟氏的雙眼竟是移不開了。

朱欣等人見了,面面相覷之后,也知道這會子說不得什么,兼著繁君尚寧一臉緊張慌亂趕進來,她們見著有了人,便輕聲與繁君說了兩句話,便告辭而去。

“母親可還好?”繁君尚寧兩個一路聽來,也是面白眼紅,竟是慌亂得很,戰戰兢兢站了一會,那繁君方啞著聲音詢問。她先前想過許多事情,總忘不得孟氏與生母碧痕之間你死我亡的仇隙,可一次又一次受驚,一次又一次看著孟氏徘徊在生死線上,她原是個女子,如何能不生憐憫哀慟之心。先前還有幾分利益計較,但到了現在,竟都是將其拋在一邊不理會,只滋滋念念著孟氏的情況了。

尚寧雖然沒有繁君這般心思,但因著錦葵之事,也對孟氏有幾分感激。兼著,他漸漸有了一點禮數,往來交際多了,看到的世情比之往日多了許多,相比較旁人家中的庶子的艱難,他這個庶長子的日子著實是頂頂上等的。他雖然還有幾分念著碧痕的心,但對于孟氏,卻也少不得感念的。

由此,兩個人此時看向孟氏的眼神,問出的話,都是誠心實意,很是真摯。敏君見了,少不得低低訴說前后原委,又講了孟氏的情況。三個人或坐或立,說談起來,卻是沉默居多,緊張居多,無甚滋味可言。

徐允謙趕著進來,瞧見的便是這般場景。

“爹爹!”敏君與繁君連聲相喚,對視一眼后,眼圈兒都是紅通通的,聲音也有些許梗咽。就是徐尚寧,此時喚道:“父親!”之時,也多有些黯然沉郁。

“好了,你們都是好孩子,好孩子……”看著這么個場景,徐允謙還有什么說的,只能低聲勸慰兩句,腳下卻是不停,徑自走到孟氏的榻前坐下,握住她的手有些恍惚著道:“你母親的身子如何?會不會……”

敏君正式開口想說,那繁君便攔住了她:“姐姐,你先前大驚大怒,臉色蒼白,還是靜下心養養神,這些,我說與父親聽便是了。”說完,她便對著轉過頭來看向敏君的徐允謙細,將大夫所說,尤其是畢大夫所說的話一一道來。

徐允謙從頭聽到尾,只聽得呼吸聲越發急促,臉色越見難看,卻沒有一個字說出口,只等到繁君的話都說完了,他方眼神沉郁地看了看孟氏,再看了看敏君,輕聲道:“我想著,這兩日早些啟程,到燕京去。”

“爹爹,娘這會子如何能起身!”敏君愣了一愣,立時就要站起身說話,卻被一側的繁君按住:“姐姐,這會子你的身子也不好,還是坐下來仔細聽爹爹說。爹爹素日如何,你也一清二楚,他這般說法,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覺得父親所說不錯。”不等敏君有所反應,另一邊的徐尚寧也是難得開了口:“若是早些去了燕京,離開那兩個人,這會子的情況,只怕要好得多!”他沒有說母親、老太太、太太等話,但意思卻是極為清楚明白的。

“這……”敏君聽得一愣,看著徐允謙此時也是點頭,雖說有些皺眉,但也不得不承認:“雖說如此,但眼下娘的情況不明,身子也弱,卻不能立時啟程的。”

“那我早些啟程,在燕京早些布置妥當,然后就接你母親過來。”徐允謙搖了搖頭,神色冷靜,但下面說出來的卻是讓敏君三人都是愣了一下:“至于你們,暫且搬到蘇尹兄邊上的一處宅子里。那里我早先買了下來,此時也是清掃妥當了,你們搬過去便是。”

這樣簡直是赤露o裸的分家別居了!

尚寧、敏君、繁君都想不到徐允謙會做到這一步,當即又是吃驚,又是詫異,面面相覷半晌,只聽得徐允謙幽幽道:“說來,我這二十多年,不曾在這徐家大宅開心過幾日。卻死活惦記著官職,心里雖然甚是怨恨,但言談舉動卻是越發不敢有絲毫怨恨之意。此時想來,竟是荒謬之極!我不愿因此受罪,卻眼睜睜讓妻兒受罪,禍及一家,我哪里能避得開的?既是如此,早些搬去早好,免得受罪一輩子,還得被人呲牙咧嘴,怒斥不孝。”

“爹爹……”敏君輕聲喚了一句,臉色露出的神色,又是吃驚,又是恍惚,竟說不出什么滋味,好是半日,方才輕聲道:“原不必這樣的,也是女兒不中用,非得鬧騰……”

“你都發下那等毒誓,我這做父親的,如何能置之不理。”徐允謙看著敏君蒼白的臉龐,伸出手將她摟抱在懷中,一面摩挲,一面嘆氣道:“只怕先前你真真嚇得很了。但這等毒誓,你如何說出口?爹爹聽到你如此賭咒,差點就是要嚇死,只是一路過來,漸漸回過神,倒是覺得蒼天有眼,如何看不出人心,你所說之事,所發之愿,竟沒有一個字是錯的。縱然不尊長輩,總還有我們擋在前面,方漸漸緩過來。”

“女兒當時不曾多想,便是一口氣說了出來……”敏君對與發誓這種本就不如古人在意,此時說來,也是淡漠了些:“原就明擺的事,女兒并無虛詞,如何不敢發誓。老太太、太太若真沒那等心思,娘如何會一次又一次遭難。她們分明曉得娘的脈息,知道要靜養的,凡登門必定鬧騰,一點顧忌也沒有。既是如此,我就當著那么些人的面賭咒發誓,早些了結!”

“不論如何,這也不是你一個小小的姑娘家該做該說的事,從今日起,你每日都得多臨摹一個時辰的大字,靜心養氣。”徐允謙也不信自己母親朱氏,祖母王氏對孟氏有什么好心,因此,說來并沒有太多的擔憂,只是怕日后女兒還是照著這個樣子賭咒發誓,方才出言告誡。

敏君點了點頭,應了下來。當即,三房一家五口,俱是有些沉默地看向孟氏。恰在這時候,外頭的青蓮出聲道:“三爺,少爺,姑娘,奶奶的藥熬好了,可是端進來?”

“端進來吧。”徐允謙揚聲說了一句,聲量雖然大,但語氣沉郁,倒是讓這一句話透出一絲沉沉的暮年之氣來。

青蓮聽在耳中,也是有些鼻酸,只垂著眼端藥進來,瞧著孟氏吃了藥,方有些踟躕著道:“三爺,兩位姨娘聽說太太的事,也是趕著過來了,眼下正在外頭候著……”

“不必理會她們。”徐允謙冷聲說了一句,忽而想起那春草就是以老太太王氏的名義,由朱氏派人送過來的,當即語氣一變,生出幾分遷怒之心:“出去告訴她們,想要為自己主子打探消息,還是跑到大夫那里更妥當。”

這話一說,青蓮由不得一愣,只得吶吶應了一聲,自退下不提。敏君見了,自不理會,而繁君卻是皺了皺眉,臉色微變:難道那兩個姨娘竟也是太太的手筆,這般說來,自己生母碧痕的事情,太太早有算計!

她想到此處,再看看孟氏,最后一點猶豫與抵觸也是消失了——自己母親也罷,嫡母孟氏也罷,說起來都是九死一生的可憐蟲罷了!生母不曉得里頭的緣故,自然是仇視嫡母,而嫡母孟氏從頭到尾都是放人一馬的做法,說不得就是比生母知道得多一些,方有了那手下留情的舉動。

既是如此,自己還有什么可以猶豫的呢?繁君眼里閃過一絲復雜而森然的光芒,原本在她腦中一直心心念念,不斷籌劃的一個想法,正如破土而出的種子,迅速地發芽抽枝,開花結果,化為一個完整細致的計劃。

只要這個計劃一步步走下去,那么,自己便是能為生母、嫡母報仇了!繁君眼里爆開一簇激烈的光,雙唇嫣紅如雪,里頭貝齒微微露出一絲雪白。敏君恍惚間回頭看去,腦中竟有一幅詭異的畫面一閃而過。

這時候的繁君,怎么忽然讓自己想起很久以前,曾經在電視里頭看到過的食人鯊,它微微張開口,雪白而冰冷的牙齒閃過,而后便是翻涌而上的血色……

“我在這里護著你們母親,你們回去,好生收綴一番。只取一些緊要的物品,別的東西,留一兩個靠得住的丫鬟看著,日后再取便是。”就在這時候,徐允謙已然喂孟氏吃完了藥,開口說道。

敏君立時將那詭異的想法拋到腦后,與繁君一起站起身來,正是預備著應下,忽然外頭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便有一道略有些蒼老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謙哥兒,你莫不是真要背那不孝之名?”

徐允謙微微一愣,轉過頭看去,那簾子微微一掀,露出一張略有些年老,卻又頗為精神的老太太的臉。“叔祖母,您老怎生來了?”瞧著來人,便是徐允謙這時候心神暗淡,也是露出些驚訝的神色,而后便上前來行禮。敏君三個見了,忙也是隨著行禮不迭。

“倒都是好孩子,起來吧。”原來這位叔祖母,不是別個,正是老太太王氏的妯娌,祖父之弟妹姜氏。她雖然素來與王氏不大交好,但徐允謙卻對她多有幾分親昵——幼年,也就這位叔祖母待他還有幾分慈祥。也是因此,這會子姜氏趕過來。固然,她一方面是為了徐家的聲譽,但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感念這些年自己顧忌嫂子王氏,不曾多有照顧徐允謙,他卻還一如以往,對自己恭敬:“這樣的好孩子,你就忍心讓外頭的人因為自己指指點點?你媳婦為了什么含辛茹苦籌劃?還不是為了你們一家子上上下下都能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不就是盼著你一路官運亨通,日后嫁女無憂,娶婦無愁?”

“叔祖母……”徐允謙開口想要解釋,卻被姜氏攔了下來:“你不必多說,我該是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一點。你擔憂的不過是自個媳婦并子女,這個,我已然問了你祖母,她與我承諾,日后若非禮數上過不去的事,她與那朱氏,便絕不出現在你媳婦面前。你也退讓一步,不要做得太過,讓外頭的人瞧笑話。自然,你若是要及早啟程到燕京去,早些接你媳婦過去,我們也絕不阻攔,你看如何?”

這么一番話說來,徐允謙略有些遲疑,但細細想了想,還是點頭了:“既是叔祖母開口,允謙自然相信。您向日便是一諾千金的人,并不曾對允謙有半句虛詞隱瞞,當初若不是您籌劃,只怕允謙就要直接貶到蠻荒之地去了。”

姜氏聞言微微愣了一下,方搖了搖頭,道:“這事,你從哪里曉得的我也不問,只是不能再與旁人說起,若是你母親、祖母聽到了,只怕又要起什么波折。”說完這個,她上前來看了看孟氏,見著她果然是虛弱蒼白,再看看一遍的敏君,當即心里頭最后一個隱憂也是沒了——雖然這些事太過湊巧,但無巧不成書,這做母親的怎么會讓自己女兒發那等毒誓?嫂子也太過苛刻無情,怪道謙哥兒如此震怒,看來自己還要過去仔細叮囑一二,連著那三房的人也要吩咐兩句,免得再出事端。

如此一想,那姜氏便沒有再耽擱,只再三叮囑,便忙忙離去了。第二日,孟氏醒來,徐家也便漸漸平靜下來。府里頭安安靜靜,一個說閑話的人都沒有。但府里頭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在那外頭,對著老太太王氏、太太姜氏,都有許多的不中聽的言辭嗤笑。

在這種近乎冰冷的寂靜里頭,凝滯而緊繃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國喪之后,徐允謙便趕著到衙門里頭催促。徐家之事,在京城里頭鬧得頗大。若非孟氏有了大行皇帝的誥命封賞,敏君又是發出那等毒咒,生生將旁人什么不孝之說給剝了下去。只怕不是一兩個言官的攻訐,而是一大群的言官對徐家之事攻訐不休了。

這有一部分,還是孟氏敏君瞅著情況頗有些黏膩,特特尋出許多孝子的事兒。她們并不說孝子如何,而是將那些孝子相對的父母中刻毒陰狠之處相互勾連,就比如里頭的最大的孝子,上古三皇之一的虞舜的孝行感天動地,對比著其父母行徑卑劣無恥。然后便從中勾出一句話來:那徐允謙不過是個尋常人,哪里能做到虞舜那地步的!

這個自然無人覺得有什么錯處,可承認了這一句,無疑就是承認了,徐允謙的母親、祖母行徑,竟是與虞舜父母一類差不多了。

如此一番言辭,在京都翻涌了幾圈,待得徐允謙緊巴巴地催促,他那些上司下屬竟是覺得果然如此,對著他也頗有些憐憫同情,竟將事情用心許多。沒多久,徐允謙便是能動身啟程,直往燕京。

其中迅捷便利,就是徐允謙也是想不到的,由此,孟氏領著敏君繁君并丫鬟加緊做事,又是耽擱了一些日子,方才趕在徐允謙離去前一日,將各色人事物品都是處置妥當了。

第二日,孟氏起身領著敏君、繁君前來相送,那徐允謙帶著尚寧一并離去。敏君面對著滿江水光,一時間恍然如夢,竟是頗有些說不出來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