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堂春

第九章 金陵 下

古代言情

敏君聽得出她語氣之中的不以為然,心里頭也有幾分同意。婉君這兩年,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外頭只露出那一副嬌柔怯弱,等閑不敢多說一句話的楚楚可憐,但心底思量的東西越發的多了。什么上等的寶石,新巧的首飾,各色錦緞的花樣,繡花的紋路樣式,在這些上面頂頂計較不說,連著下人的嘴碎,市井的流言,往來的姑娘奶奶等各家的新文,都是存在心底。雖說話說得不多不少,但一準開口了,那真真是瞅得準掐得緊,正正巧巧不歪不斜將想要的東西都摟了來。

她這么個精細的,這么一支寶簪沒了,怎么就沒有一絲兒信透出來?對此,敏君心里頭轉了兩轉,便冷聲道:“今日有什么丫頭過來玩耍嬉戲?”

“不過是隨常的幾個姐妹,往日里常有往來的。”說完了那一樁事,瞅著敏君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也沒有惱了她的意思,青鸞那心頭的火氣漸漸消了幾分,仔細想了想,便是道:“奶奶屋子里的甘棠,璧君姑娘屋子里的玉簪、綠珠,二姑娘屋子里的碧綾、茜羅,這幾位都是過來坐了坐,見著我們正是忙著呢,便也沒多說什么,自離去了。外面還有些各家屋子里的小丫頭,走走去去,倒是不大記得了。”

聽得這話,敏君眉頭越發得緊皺,只想了想便道:“都沒有二姐姐屋子里的人過來?旁的各處屋子里的丫鬟都是有過來走動?”青鸞不暇思索,立時應道:“究竟有沒有不大清楚,但我們屋子里上上下下總沒一個人見著婉君姑娘屋子里的丫鬟過來。”說到這里,她方微微一頓,有些遲疑:“姑娘的意思是?是了,這一次姑娘奶奶們都是出去,各處屋子里的都是散漫清爽了許多,平日里都是有往來走動的,今兒怎么偏就是那屋子里一個人也沒過來,又有這么一支簪兒落在這里?”

“這一支簪子,可有幾人見著了?”敏君雖然也是如青鸞一樣,心里頭存了些疑心。但思來想去,卻不覺得這一樁事兒有什么好謀劃的地方,便皺了皺眉頭,輕聲問道。

青鸞想了想,便道:“瞧是人人都瞧見了的,但也就一晃眼罷了,因著簪子珍貴,我忙就是放回到匣子里頭。想著那一會的功夫,又是映著日頭明燦燦的,想來也沒人看個仔細。”

“這般便好。你與那些丫頭說一聲,只說是我不小心將那匣子隨處擱著,方被帶累出去了。并無什么偷竊之事。”敏君揉了揉眉頭,淡淡著道:“待過會兒我與二姐姐送過去,與她說兩句話,也就是了。到底沒有丟了東西,這等說不出個子午寅丑的事兒,還是讓它自個過去了的好。若是細細計較起來,反倒不像樣兒。”

“姑娘說得雖然有道理,可婉君姑娘并不是那等好說話的,您這般過去,怕是要受些委屈的。”一側的錦鷺聽得敏君這么說,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只輕聲道:“要不,我替姑娘走這一趟吧。”

“好端端的,我能受什么委屈?”敏君搖了搖頭,只令青鸞將那寶簪取過來,自己則有些不在意著道:“二姐姐雖然有些左性,但卻也是個最聰敏會算計的。歷來只怕人不想事兒,橫沖直撞的不好說話。若是愛想事兒的,這人便沒什么好怕的。娘雖然待她們都是貴客似的,但她們豈會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只是客,客隨主便,這話可不是瞎說著玩的。若是只是個誤會,說開了便說開了,她自然得與我個臉面。若真是有什么事兒,到時候也就是分明了。”

“姑娘的意思是……”錦鷺聽得這些話,雖說明白了一些,卻還有些拿不準:“難道婉君姑娘有什么事兒,想要借姑娘的手不成?否則,好端端的如何出來這樣的事?”

敏君微微笑了笑,沒有多說什么話。錦鷺見著了,心里頭有些納悶,但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到底,敏君是徐家三房的正經主子,這里可不是徐家大房的宅子,璧君婉君兩位姑娘在這里借住了三四年,有些事兒,就是她也瞧這分明,她們更應當是心里明白的。自家奶奶最憐愛的不是兩位小少爺,而是大姑娘。而大姑娘,這么些年她瞧著,也不是什么能被人掐著脖子沒成算的人呢。

如此一想,錦鷺越發覺得自個這會子操心過了。只等著青鸞將那放著簪子的匣子送過來,她便伸手接著那匣子,一面又伸出手,想要扶著敏君起身。敏君擺了擺手,嘆道:“你這一日跟著出門,求神拜佛,跟前跟后的,也是沒什么氣力了。讓青鸞扶著我過去一趟,也就是了,你與屋子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說幾句話,安撫安撫。”

“這卻不成。哪里有姑娘出門,只跟著一個丫頭的道理。今兒更是不同往日,那些小丫頭也是受了些驚嚇,不好走動,我不跟著姑娘,還有誰跟襯著?”錦鷺搖了搖頭,忙就拒絕了敏君的好意,又是特特尋了三個素日謹慎老成的婆子出來,一個打法去與小丫頭們說說話,另外兩個則隨侍在敏君身后:“姑娘出門一趟,身子也有些發軟,竟多跟著幾個人,方是正道。”她雖說不信那婉君姑娘會為難自家姑娘,但場面之類的做得大一些,總歸是好一點兒的。

敏君雖說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但看著錦鷺如此牽腸掛肚,生怕那婉君吃了自己一般,也是無奈,遂點了點頭應了這事兒:“罷了。若是不應了這個,只怕你倒是不依不饒起來。也不過小事一樁,早些完了早些歇息,我也懶得與你分說什么。”于是,這事兒便也順了那錦鷺的心思,一行五人慢慢地走到婉君所在的院子里。

說來,這婉君在這燕京過得有些不稱心,也是有些緣故的孟氏雖說明面上樁樁樣樣與她們兩姐妹的東西都是齊平的,但這暗地里卻有不同。旁的不說,那璧君所在的青蔓院,一側是玲瓏假山石,遍布香草藤蔓,后頭還有個池塘,栽著各色香花,屋子三明兩暗,清雅曠朗,與敏君繁君兩處院落大抵齊平,各有千秋。但婉君所在的青荷院,雖有滿塘荷花,綠柳岸堤,一色五間屋子,栽種的花卉草樹也多,但也就是夏日能瞅一瞅荷葉兒,一年四季,大半的日子不是瞅著枯葉殘荷,便是瞧著三兩朵花兒,比之敏君四季香花不絕繁花似錦,繁君綠樹紅花四季不同,璧君的玲瓏香馥常年青翠滿目,這婉君便是四人之中最是尋常不過的。

若是她趁機想要尋些什么事端出來,倒也有些可能。只是這般做來,與她自個又有何益?否則,婉君這么個性子,也不會忍到如今這一會子的。這一面走著,敏君一面想著,卻又想不出個什么囫圇來,抬頭卻是瞧見婉君正是搖搖擺擺地迎面走來。

也就這回來的一陣工夫,她已是將出門拜佛時的素色衣衫換去了,上上下下收綴得不像是個深閨女兒家,卻是好一個嬌媚動人的尤物。細細看來,只見她頭戴七珠攢金鳳釵,一溜兒玫瑰簪子隨著發式而下,又有一支鎏金嵌寶石的扁簪恰到好處地壓著發髻,耳下垂著明月珰,一色金銀寶石的首飾,明晃晃映著日頭,十分惹眼。加之,大紅灑金海棠鳳紋的窄腰襖兒,深茜色百褶羅裙,系著淺黃色嵌珍珠腰封,越發得襯出身量苗條,玲瓏凹凸的風騷,連著厚重的冬衣也是遮掩不住。

“二姐姐。”敏君臉色微微一變,倒是沒想到平日里雖說十分看重衣飾,但到底還沒出格兒的婉君,在今日倒是換上了一身一類的衣衫,但面上自然不能多露出什么來,當下喚一聲,便笑著道:“我正是有事兒尋你呢,怎么你也是有事兒要出門兒?”

“不過隨便逛逛院子,遠遠瞧見了你的身影,便過來瞧一瞧。”婉君聽的微微一笑,眉眼間便透出一股子水汪汪的嬌媚之意:“原還以為是看迷了眼兒,沒想到還真是三妹妹你來了。快且進來說話兒,外頭風大,仔細吹著了。”

敏君一直盯著她,見著她說話間眼神略有些飄忽,卻沒有一絲兒目光往錦鷺捧著的那匣子看去,她心里頭微微一頓,便有幾分準數,只面上沒顯出一絲兒,依舊是親姐妹似地與她一并走到屋子里頭。自然,敏君起頭也沒說那匣子的事,只是使了個眼色,讓一干丫鬟退下去,自己拉著婉君的手,親親熱熱地說著些閑事兒。

好是半晌功夫過去,那婉君許是覺得沒啥意思,到底打斷了敏君的話頭,笑著道:“三妹妹,有什么話就盡管說罷。盡是說這些閑事兒,也沒什么好嚼頭的。咱們姐妹素來親近,什么事兒不好說的呢?”

聽得這話,敏君心里越發得拿定了主意,當即便將一側錦鷺擱在邊上的匣子取來,推給婉君道:“二姐姐瞧一瞧,這里頭是什么東西。”

婉君接過那匣子,將之打開后輕輕瞟了一眼,便訝然作色道:“這不是我那一支簪子嗎?怎么到了三妹妹你這里了?這簪子因著是長輩所賜,我等閑是不拿出來戴的,收綴得極是謹慎。”

“說到這個,我也有些納悶。幾個丫頭將我屋子里的東西收綴完了,這匣子里的簪子卻是誰也沒有認,只說從未見過的。還是青鸞那懶丫頭被拉回來瞅了幾眼,才認出是二姐姐的。我聽得這事兒有些古怪,思來想去,這光天化日之下,總也沒什么大的關系,便重頭給姐姐送過來。”敏君說到這里,故意露出些害怕踟躕的神色,有些驚疑不定地打量了那簪子幾眼,猶豫著道:“只是二姐姐,素日都沒發覺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嗎?若有什么異樣的,還是早些兒說出來,早點處置妥當了,方才好的。”

這話雖然沒有說得十分明白詳細,但里頭的意思卻是分明的,婉君聽得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半晌也說不出話來。好是半日過去,方勉強撐出一點笑容,淡淡道:“三妹妹渾說什么呢,這般事兒有什么好計較的。不過一點小事罷了,有沒丟了什么東西的,許是哪日我這里的丫頭不小心弄丟了這個,也是平常的。”

敏君笑著點頭,應了這個說起來竟是有些扯的理由,淡淡著道:“有話道無巧不成書,這家里頭的事也是如此,說不得是什么巧之又巧的事兒,交雜在一起,方鬧騰成這么個結果。姐姐,咱們也不要細想這些了,說說旁的話,也是好的。”

“是啊。”婉君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氣,她先前特特將這個簪子弄過去,也就是想瞧一瞧這敏君的應對,許是能乘機壓著風頭尋出一個機會來。此時見著她不軟不硬弄出個鬼神之說來,婉君雖說覺得有些毛毛的,但心里頭那一股子爭強好勝之心,反倒是越發的盛了,沒說兩句話,就是有些遮掩著道:“說來倒是有一件事兒,想要問一問妹妹的。先前那位蘇家姑娘的夫婿,真真是那個趙玉嗎?”

“還能是哪個趙玉不成?”敏君笑著抿了抿唇角,眼底便是有些流光一閃而過:“說來著兩年姐姐也瞧著,平日里蘇家姐姐可是擔了不少心事,此時也算是一陣寒徹骨,方有梅花香了。日后鳳冠霞披,想還是不必愁的。”

“是啊。”婉君說起這些,心里頭也是有些說不出來的委屈,自打璧君的事兒出來,她便是有些得意,自想著日后的婚事前程那璧君是比不得自己了。誰想的人家說了一個程英風,先前也就罷了,后頭卻是隨軍得了幾場勝仗。雖說也就是最后兩年,沒有起頭就跟著的,可也算是極大的功勞了,日后論說起來,璧君這個未來的程家夫人,少不得也有個誥命身份。反倒是自己,又是庶出女兒,又是被這四年的戰事兒耽誤,好好的花信年華,竟是平白辜負了去了。也沒有個人想著自己年歲日大,該是有個婚事的。一個璧君、一個敏君,也就算了,誰讓自己沒有投胎到正房奶奶那里?

可一個繁君,庶出的女兒,生母就是那么個破落貨,竟也有了一門好婚事。只自己落了個無人理睬。她這些年出落得越發得嬌美,每日攬鏡自照,心里未嘗不以自個如花嬌容為傲。越是如此,映照著姐妹都有好歸宿,自己卻是落花流水共添悲,沒個歸宿的,心里那一份嫉恨之情,也是洶涌而出:“只盼著大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日后出嫁了,兒女雙全,喜事成雙呢。就如這一支寶簪兒,自能常在高枝兒。”

敏君聽得她話里的嫉恨之情頗深,此時眼神卻是透著一股子幽怨,她暗地里揣摩一番,卻是有些無語了難道這婉君自己排出這么一出戲,就是為了給她說這些?也對,瞧著這一身花紅柳綠的裝扮,再聽聽她提起自己三人時的神色,說不得就是想要提點自己要與孟氏說一聲,也給她尋一門好婚事……

只不過,璧君那會子,是孟氏憐惜璧君,加之她出了那么一樁事,金陵那里難以尋得好姻緣,方插了一手。若是婉君,一者孟氏并不喜歡她,二者,她這婚事也沒什么艱難的地方,孟氏插手反倒顯得秦氏不關心庶女,有心刻薄的意思。再怎么著,孟氏也不會動這手的。

看來,還是早早將這位春情幽發的好姐姐送回到金陵,才是正經。

敏君瞟了婉君一眼,心里頭已是有了些成算,當即照著她的話頭說了幾句話,隱隱約約應承了某些事,方款款起身離去。不出數日,便是將這件事與已然閑下來的孟氏細細說了。

“倒是好一番籌算。”孟氏并不同于敏君,看得更深,也更有幾分狠勁:“也是你手腕兒高,發現得早,若是遲了兩日,她那邊嚷嚷出來,卻又在你這里發現。你有什么名聲可言?竟是成了個賊贓那婉君著實越發得不像個人樣兒,會算計也就罷了,還算計不深,活脫脫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貨色。越是這般的人呢,越是能絆倒人。你且回去,這個丫頭,我不出幾日,便是將她送回去。”

孟氏原是說到做到的人,果真應了她的惡化,不過十天不到,她便是拿著秦氏的信過來,笑著與婉君道:“可是恭喜婉丫頭了,大嫂子與你訂了一門上好的婚事。你且瞧一瞧,這一番過來,你們姐妹的事兒算是都了結了呢。”

婉君聽得這話,臉色卻是微微一變,她雖說養在秦氏跟前兒,自幼就是學著套好嫡母秦氏,可秦氏自有兒女,親生女兒璧君比之婉君,自然是滿腔心思都投到璧君的身上。她與婉君不過比陌生人近乎一些罷了,能與婉君什么好婚事,那才是蹊蹺

心里這么想著,婉君恨得直咬牙。一側孟氏卻是優哉游哉,笑著道:“既是已然訂了婚事,那又是金陵的人家,眼下天下太平,婉君丫頭竟還是趕回去,走一趟方好。到底,那未來的婆婆,也得相看相看呢。好了,趕緊回去收綴收綴,過兩日就乘船過去吧。”

這話一說,婉君臉色登時一白,再也說出什么話來,她先前還盼著能看看是什么人家。這話一說,秦氏竟是連看都不與她看一眼——那還會是什么好人家?只怕是連一般的人家也稱不上吧只是想歸想,她卻不敢說什么,到底,這秦氏的信箋與的是孟氏,她若是不與自己瞧,自己怎么都不能伸手奪的。

想到此處,婉君真真是咬碎了一口牙,卻還沒個奈何,只得回屋子里發泄一通,再令丫鬟們將衣衫零碎東西收綴起來。一側的璧君繁君將之看在眼中,繁君是不言不語少說話的,兼著與婉君素來關系平平,自然懶得理會她的事,只坐在一側沒說話。但璧君念著到底是多年相處的妹妹,瞅著這情況不對,少不得問兩句:“三嬸娘,這婉君的姻緣,到底是個什么人家?可真是那么的不合適?”

“倒還妥當,我瞅著竟是不錯。”孟氏笑著應了一聲,與璧君道:“這原是月老牽的紅線,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兒,自然多半都是和和氣氣的夫妻兒。大嫂子素來言行妥當,這一門婚事,自然也是妥當的。我不過瞅著那丫頭近來心思兒有些飄忽,敲打兩句話罷了。”

聽得這話,璧君也是松了一口氣,便沒再說什么。倒是敏君坐在一邊冷眼瞧著,心里自是清楚,這一樁婚事,還說不清楚是好是歹,但指定是不合婉君這些年盼著的那一種鮮麗的。畢竟,孟氏先前那一封信箋,只怕已是將婉君那副心態說了個明白,秦氏立時回了信說定了婚事,可不就是緊著找出來的?

這般急匆匆的婚事,能有幾個是好人家來的?心里頭這么想著,敏君卻也沒有多嘴,反正一般過得去總是有的。一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少爺公子,再如何差,也不會跌得更低去。只是將這婉君打發走了,自己這里倒是輕快了許多。

在如此各種心思里頭,婉君收綴好了行禮,孟氏將其托付給一個要回金陵燕京大戶人家,倒是利利索索一路順風而去了。只是,此時的孟氏怎么都想不到,這婉君一回到金陵,就是鬧出亂子來。

而就在婉君到達金陵之時,徐允謙歸家之后沒多久,卻就是接到了一個圣旨,令其歸京。雖說一個官職之類的話都沒有提,但這一個簡明扼要的圣旨,還是讓徐家上上下下都是有些準數——或許,這一次沒多久,就又要回到金陵了。對此,孟氏嘆了一口氣,卻沒有多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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