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庭嬌

誰家新燕啄春泥(20)

“衣裳送到了么?”

拖著疲沓的身子回到繡莊,福娘的聲音在門檻下響起來。

“你到哪里去了?剛才那客人又著人送來十兩銀子的酬勞,說是對衣裳很滿意,是額外付給繡莊的賞錢。

“這客人出手還真是大方啊!這單生意賺的錢都抵得上咱們兩個月的收入了!

“哦,對了,他還有個盒子給你。瞧著挺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丟了吧。”

她直直望著店堂,眼角也未曾掃向那盒子一眼。

她抬步進了后院,進了西側自己那間房。

福娘追過來:“好歹看看!”

她搖搖頭,把門關上。

有關于他的東西她一眼都不想看,不想觸碰。

但門關了,眼閉上了,那些刻骨的記憶卻怎么也擋不住。

它們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又像是蒙頭撞過來的漩渦,將她瞬間吞沒了進去……

烏馬族發源于西南的黔地,四百年前赫連王統一中原之后,中原大地重新進行了地名劃分。

原先的黔地變成為黔州府,衛家祖先是府衙所在地沅城的貴族,祖上也曾經在烏馬王宮里輔政。

后來王宮撤去,族人們也開始融入大局,衛羲兒的太祖父因為在滄州當官,家中子弟也還算出息,后來高祖父就決定舉家搬遷到了滄州。

在這里置買良田,擴建府第,繁育子孫,成了本地的鄉紳。

而因為他們這一支的北遷,在當地逐漸形成大勢,昔年黔地的許多族人苦于疫病困擾,也慢慢跟著遷了過來。

滄州治下的洪南縣,便成了他們這批烏馬人聚居的第二故鄉。

經過幾代的發展,洪南烏馬人也雄才輩出,比如說,他們衛府隔壁的余家,村頭的楊家,一戶出了將軍,一戶出了個三品大員,還出了一位嫁給了拓跋將軍的護國將軍夫人。

衛家歷代雖然也有做官的,卻沒有在京做大官的,朝廷不讓赫連貴族以外的異族人執掌大權。

鄉野里的生活遠比在城中自在。

十四歲那年春天,她在院里桃樹下看梁下燕子筑巢,正看得起勁,忙碌的燕子忽然就被一陣馬蹄聲所驚走。

鄉間四處是良田,朝廷是不許快馬行走的,會這么做的一定是些胡作非為的紈绔子弟!

想到這里她就生氣地站起來,走出門一看,遠處小道上果然飛奔過來幾匹駿馬。

馬蹄帶起一路飛塵,為首的那個卻依舊威武得像是自沙場直接馳騁過來——

衛羲兒連京城都沒去過,當然也沒有去過沙場,但她看到這景象,莫名就想到書里描寫過的那些關于塞北的詩句。

“小姑娘,敢問馮蒯馮老先生家怎么走?”

她回神時,為首的這個人就已經在她面前停下,并且還下了馬。

原本她對他這聲“小姑娘”有些硌應,可是一看他的身高,她就莫名的慫了。

他真的好高,她都十四歲了,大概才及他肩膀。

而且沒想到他長得還特別好看,簡直比畫上的楊二郎還要好看!

衛羲兒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出色的男子,她沒用地把準備說出口的責備又收回去了。

“那個,那個,在那邊。”

她話都說不好了,結結巴巴地指著村尾。

這人朝著村尾望了一眼,沒急著趕路,居然望著她笑了。

他雙手自如地插著腰,露出一口白牙,身上的盔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而他腰上的長劍與及衣甲相碰發出的聲音,莫名地又給俊美的他身上添多了幾分蕭殺的氣息。

“你笑什么?”她摸了摸臉。太莫名其妙了這個人。

“沒什么。”他笑著上了馬,又低頭看她道:“多謝了。”

后來她才知道他竟是在笑話她的結巴。

如果當時她知道,她一定不會在他道完謝之后還客氣地回他一句不用謝的!

她以為這場邂逅就像是水中月,鏡中花,留下個美麗的影子就算數了。

可是沒想到,翌日馮老先生就帶著他來府上做客了。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竟是馮家的外孫,嫁給了前軍都督府副都督蕭珩的馮家姑太太的長子蕭放。

馮氏嫁得遠,后來馮家又遷到洪南,他長這么大,也是第一次來登門。

而他之所以會出現在洪南縣,是因為前不久屯營里將他調到了滄州駐守。

那會兒,他已經是營里的千戶了。他作為將領,是來代表駐軍拜訪當地鄉紳的。

她的祖父就是本地保長,所以他到衛家竟然順理成章。

他在天井里看到蕩秋千的她,又笑了。

她沒提防他突然會出現,身子一閃就摔了下來。

他沖過來將她扶住,懶洋洋地笑覷著她:“怎么這么笨啊?”

她頂著一臉通紅,十分懊惱。

怎么老是在他面前丟臉呢?

他告辭出去的時候,她就讓人牽了后院看門的大黑狗在門口堵著。

大黑可是全村出了名的兇神惡煞,這么些年他們家里沒有失過一回盜。

她藏在墻頭后,偷看他要怎么過這關。他若走不出去,或者改走別的路,她就可以走出來嘲笑他了!然后她再當著他的面輕輕松松地把大黑喚走,神氣地給自己挽回點面子。

她看到他在門口站定,捏著下巴盯著大黑看了會兒,然后一只手忽然高高舉起。

大黑以為他要打它,狂叫著往他撲過來!

她心下大驚,沒想到他這么魯莽!

當下早把要看他吃癟的事情忘到了腦后,急忙沖出來擋在他身前!

她是主人,大黑不會傷害她的。

可要是咬到了他的話,那她可就罪過大了!

哪知道她還沒有站穩,一只鐵臂已將她迅速往身后帶,而撲過來的大黑則已經被他堪堪一手掐住了脖子,只剩下老實貼住門框哀哀求救的份!

“不要命了你!”他兇她。

她被他如斯之厲害的身手驚得愣了一下:“我是好心救你!”

頭頂的他微頓,然后噗哧一聲笑起來,悠然自得把她與狗同時放開。

“既然怕我被咬,干嘛放狗堵我?”

衛羲兒無地自容,看著奪路而逃的大黑,也勾著頭灰溜溜地跑回院里去了。

這之后她老長一段時間沒見他,因為沒臉。

所以雖然他經常到村里來,甚至也常到衛家來拜訪,她也還是遠遠地躲著不跟她碰面。

但是不管她多么回避,她及笄這天,也還是跟他面對面地遇上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