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盛,仍舊是朗朗晴空。
朱雀街上人頭攢動。
二樓的聚坊樓臺上,待接過了少女手中的木籃,一個中年婦女扶著臺面上的盤子,往發酵肥里兌著洄水,養護臺面上一株覆盆子。
樓下隱約傳來兵刃碰撞聲,是一隊兵衛前來巡街,今日更是準時。
“杜娘子。”
女人一愣神,心中一喜。
這是哪個機靈的?
這只言片語說到女人的心坎里去了,在她這個人老珠黃的年紀,已經很久沒被這么稱呼過了,女人按捺著心中的窺探,緩緩轉了身。
“你怎么還在這?”女人隨口一問,面前的女孩子方才替人給她送來了花肥,這會兒竟然還未離開。
那女孩子邊說邊上前,“一樣東西,忘了捎給杜娘子了”
五城兵馬司官衙,風風火火闖進一個穿著體面的人,驚得衙內坐鎮的侍衛沒等看清來人是誰,差點就要躥上來拿人。
緊接著后面跟回了一叢巡衛,這是被大人親選的得力手下,領頭的幾個人正毛手毛腳地翻出身上的布帕,就要給那大人擦臉。
都尉瞧著趕回來的部下,眉毛一橫:嘿這些個孫子,獻殷勤的時候倒是挺孝敬的。
“都尉大人,你這是……怎么回事?”堂內的守衛驚惑地前來相迎。
“現在的婆娘是眼睛長天上了嗎!”都尉橫眉冷豎,憤憤吐出一句話。
兵馬司的指揮使在本朝稱作都尉,難得他這幾日點了這隊得力的部下,準時帶隊巡察街道,本想著親自現身能振振他們兵馬司的威風,順帶體察部下的職守情況。
竟是沒想到,有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給他來個難堪,這是何等挑釁!
要不是自己渾身的花肥膩味,還要提防著諫官參他一本,他當場就能上樓把人劈了。
不過好歹那婆娘自己認了錯,眼下已經被押去牢獄,沒一兩個月也應該出不來。
只要襲擊朝廷命官的嫌疑一扣上啊,這關押的理由倒也不會太欠考慮。
待擦凈臉,沒等他換身衣裳,就迎來了一個急報。
“大人!大理寺中丞在鶴占街疑似遇襲!”
“什么!鶴占街?”不待盤點人,他大手在人前揮過,“那就你們了,快隨我走!”
朱雀街這邊也已經恢復了常態,祥和氣息也依舊沒有清減。
一女子低頭拂平了桔梗裙的褶皺,挽著漆竹籃子游走在街上,抬眼間就是一雙剪水眸,時不時地放眼觀望像是在找尋著什么。
“喲,小娘子賣東西還挑人呀。”一個婦人挑唆調笑。
她聽了,歉意地低頭抿緊了唇。
“臉皮子也忒薄了些……”那婦人看這姑娘一臉嬌羞的模樣,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只是瞥了一眼便走開了。
她撇過臉去,勾唇苦笑,只是一瞬間面色就恢復如常。
該是差不多了。
官道上允許縱馬而行。
路過朱雀街,孫喻舟特意放慢了速度,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皮面韁繩,琢磨著今日的趣事,還有他前幾日才在鶴占樓相識的一個小娘皮兒,那媚眼使得那叫一個絕。
神游之際卻不防撞倒了人,一個女孩子摔在馬前,綢面的繡帕散落一地,堪稱我見猶憐。
憐香惜玉、愛美惜美向來就是他的本性與愛好,看那女子膚若凝脂身姿姣好,他果斷下馬扶人。
呦,果真清麗,剪水眸子映入眼里,卻不經意間撓了他的心。
女孩子倒地時便低垂了頭,待人近身后才與他對視,仿佛突然心悸,只是瞬間又恢復了羞澀委屈的面容。
他拂過她的手和脖頸,越來越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那女孩非但沒有感到冒犯而掙扎反抗,反而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摟住了他的的脖子仰頭吻上,霎時唇齒相貼。
幕天席地的擁吻,驚得四周噤了聲。
“太刺激了,現在年輕一輩都這么玩的嗎?”
“傷風敗俗啊……”
涯臺邊,目睹了全場的經過,周緒呈皺眉看著相吻的二人,竟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周世子,已經安頓好大理寺中丞,中丞只說是新來的鄉里人不懂事,沖撞了而已,算不上謀害,請大人不必擔心。”
親衛上前如實稟告,雖然不知世子為何折返到這兒,弄得他剛來就冷不防目睹了這番場景,心里尷尬又莫名堵得慌。
這些人、怎么都不捂眼睛?!
就在眾人以為孫公子終于又要抱得美人歸時,那女子突然握拳出手砸在了男人的腰腹下三寸位置。
刀鋒顯露!
男子松開雙臂,眾人頓時看得心驚,血色在傷口處迅速暈開,精巧的小刀銀晃晃地深入其里,扎壓了每一個人緊繃的神經。
尖叫聲轟然炸開。
“啊殺人啊!”
“謀殺啊!”
人群猛然離散,百姓皆是慌不擇路規避逃竄,生怕與自己扯上關系,下意識的動作暴露群眾的真實心理。
若是等官兵來了,直接把牽涉的人以同犯嫌疑一并抓起!
一鍋端了可如何是好!
“先救人!”周緒呈低喝道,趕來的親衛絲毫沒有耽擱地沖過去,用衣料捂住孫喻舟汩汩冒血的傷口,待擄來的醫官先稍稍穩住這流血的傷勢,立即把人送去了太醫處搶救。
只是出奇的是,街道轄區的巡衛雖不久前就已經隨著兵馬司都尉離開,竟然到現在都還沒出現。
然而眾人不知的是,因為鶴占樓大理寺中丞遇刺一事,都尉把原本巡轄這里的兵衛一并帶走,一個不留,根本沒來得及重新部署這里。
更現實的一點是,面對當場這種纏綿的情狀,就算看不下去也沒有百姓主動上前,更別說打探虛實了。
要不然這刺殺也不會能如此完美無差,無人擾亂。
后腳趕來的官兵沒有因對方是個女子而有絲毫松懈,一邊麻利迅猛地押了犯人,一邊大肆地處理亂局,令行禁止,無一不在提醒著這座偌大的皇城,什么才是真正的兵威。
刺殺官家嫡孫,這個案子牽扯甚大,不等抽絲剝繭,對于稍微懂點門道的人來說內里隱情都已經是細思極恐。
鶴占街。
這一處沒有人走茶涼的自覺,提刑按察司的公堂外照樣聚集了群眾。
“荒唐!”
驚堂木重擊桌案,傳達著上位者的怒不可遏。
這一連串的變故來得突然,都不帶讓人喘氣的,堂下跪著的幾個身穿麻色褂子的漢子抹了把辛酸淚,高聲叫苦。
“大人!大人明察啊,咱幾個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怎么會謀害朝廷命官啊!”
“冤枉啊大人!咱們就是賣弄雜耍討個生計的,就算白送十個膽子咱也不敢在京城造次啊!”
幾個身材瘦小的男人伏低上身,以頭搶地,倔強地證明著自己的清白。
就在先前,這幾個街頭藝人頗為賣力地秀了一組高難度雜技,互相配合著耍玩花槍。
第一次在皇城大展身手啊,可謂是心潮澎湃,一手花槍耍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熱血沸騰。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他們對自己的掌控力確實很有信心,絕對不致于傷人,不然也不會毫無顧忌地租下街上那個寬敞的露臺作為場地。
只不過千算萬算,最后不爭氣的竟然是那花槍,在大力一甩下那槍頭竟然就它娘的脫落了?!
還直直襲向不遠處轎輦旁的人的發冠,連人帶紗帽給釘在了轎子上!
那場面活脫叫人生無可戀,他們扔了鐵棍就打算賠罪,動作卻慢了一步,頃刻間就被摧枯拉朽之勢包圍,那刷啦啦的銀光簡直要晃瞎他們的眼
于是乎,他們就這么毫無懸念地被刀劍架著走,沒得消停就被扣押到公堂之上,接受鋪天蓋地的詰問與審訊。
“什么底細自有官府的人來查個徹底,說!你們怎么就不偏不倚襲擊了大理寺中丞!能有這等功夫,好得很吶!”
一輪辯問之后并沒有實質性的收獲,把堂下跪的人與堂上審判的人急得臉紅脖子粗。
大理寺中丞聽不下去了,搓了搓胡渣,喝了一口水壓壓驚。
他們大理寺當差的,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雖是剛才那一下著實把他嚇著了,但憑他多年為官在人精里摸爬滾打的經驗,他能確定這只是個意外。
他抬手止住衙吏為他捶肩的動作,起身朝判官拱手做了做樣子,“大人,不必再審了,我們的人查過了,就是鬧了個烏龍,不至于牽扯上謀害。”
清了清嗓子,他又接著對跪在地上的壯年說道,“只是我這人到中年,也是經不住嚇唬的,行事還是注意些分寸為好,有時候細枝末節也能成為致命的因素。”
“大人海涵!謝大人為草民開脫!”
不乏有官員疑慮:大理寺的人今日怎么了,竟然這么給臉?
這又耍什么手段?
別人不知道,他們當官的可都私底下互相透過口風,別看大理寺名頭端正,掌管著案宗審罪,這里邊的狠辣可不輸他們刑獄。
饒是心里百轉千回,堂上的提刑官也頓時噎住了聲,大理寺的人可惹不起,尤其是那個年紀輕輕就領頭的小子,可恨還是個襲爵的世子!
雖是同一個職署類別,可大理寺的人由陛下欽點官位,那等級實在是壓了他們一頭。
正主都發話了,這話里的意思也透露得明白,提刑官也就歇了原本想替人家討個公道,漲漲門面威風的想法。
“本官審了這么久,看來證據不足,那就待案宗備全再做定奪,來人,帶下去做個筆錄。”
提刑官稍整神色,干脆利落地撩了袍,退堂的動作拿捏得很有分寸,隱約透露幾分豪爽的風骨。
剩下的就是走個過場的事了。
接連好幾日里,風言風語就傳遍了京城。
一日之內,三人遇襲,兩個朝廷命官,一個官家嫡孫。
其中兩場是鬧劇,只有一個真見了血。兩個是烏龍事件,一個卻是真實的蓄意謀殺。
仔細想來,若是以孫喻舟被刺為主場,三件事也是有些牽扯的。
從因馬撞了人,兩人相遇,到街頭擁吻,到當場刺殺,整個流程目睹的都是旁觀的百姓,沒有人有插手的理由與想法。
當場人里,卻唯獨少了整頓秩序的巡衛,也理應是當時最有義務有必要阻止事態發展的人,少了這些干擾因素,事態的演化也就如此順遂。
而這些本該于此處當值的一隊巡衛,卻早先隨了他們的都尉離開,之后在府衙中,才能在緊急中順便調走。
事急從權,按需調配,也是中規中矩。
其他轄區的巡衛,若不得令,實在不能用一處的兵填補另一處的兵,否則顧此失彼,是兵家大忌。可到了到真出了事的時候,從總部府衙調出的與從就近轄區趕來的侍衛,還是沒來得及阻止這一切。
只能說,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快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除了那個熱吻。
這個吻沒人能解釋。
實況分析就在這里卡了殼。
大理寺書房內,周緒呈微微斜靠在扶幾上,一手搭額,一手彎著指骨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桌案。
“速速查那女子的底細。”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捉摸與興味,“還有,兩個當事人是否相識,這兩家的關系,以及往來。”
那男女在那四目相對的第一瞬,明明透出的是陌生……
他施施然起身,“呵,刺激。”
侍從拱手領命退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