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孽,就必定要證明自己,挽回她的全部。
人心都是肉長的,到底還是不愿意相信,她真會如此孤立無援。
“我院子里的人,還是比較聽我的罷。”她看著有心護著她的婢女們對她心生不忍,有的甚至絞著袖子抹了眼淚。
作為貼身侍女,曇枝目色空洞,忽然一只大手拍向她肩頭。
“你……”
那人話還未說完,只見曇枝突然回神,痛苦地向地上栽去,捂著心口喃喃呻吟,看著十分駭人!
“崔護法,你這是干什么,怎么還動手了?”
“我、我沒……”崔護法驚得趕忙辯解。
忽的,幾個婢女接連倒地,兩眼發昏不省人事,癥狀出奇一致。
“哈,不是我老媽子事先用毒,還弄不死她們幾個走狗。”一個陰測測的聲音頓時從老夫人身邊傳來,崔護法卻悄悄松了一口氣。
說話的人是秦嬤嬤,是跟隨老夫人,自幼看著她長大的。
祝明宴怒了,她要討一個公道。
“乾元用九,元亨利貞,大明始終,六位時成。吾九四,或躍在淵,無咎。“她念動九宮訣文,在二、三、四指九個關節紋上以中指中紋為九宮,手指捻過九宮方寸之間各個點位,指尖捻過之處微光跳動,深潭似的眸中有星光。
她仰天伸展自旋一圈后屈膝,收掌,斂眸,在運氣起身的一剎那,兩指相扣忽的向前揮開一送,方位頓開,形成四方護佑,起勢完畢。
這陣仗!起勢都做好了,這是要……!
先前的擔憂一掃而光,大姑娘祝明川激動得渾身一抖,下意識攥緊手上前幾步,卻忽的被人一拐子攔下。
“平常用三腳貓功夫撒潑也就夠了,這時候還要我看你作天作地嗎?”大姑娘活生生被澆了一頭冷水。
祝銘上前應對九宮勢,步綱二十八宿,“二十八宿后圣授王君也。先從北斗而起,次東斗,次南斗,次西斗,畢,登中斗而不履真人星。夫履北斗求請法捻甲子訣,東。斗捻甲寅訣,南斗捻甲午訣,西斗捻甲申訣,中斗捻甲戌、甲辰訣。”
此是隨方斗訣也。
《上清玉樞五雷真文》載,“太上太星,九宮九辰,天地玄宗輝映,度命延生。”天籠四方,日月星位一如法常,這是起勢里的最高維度,也是各種衍生庇護陣的始基。
“急宣靈寶旨!”
話音一落,兩陣流光四溢,以不可思議的氣場涌動開來。陣中依稀可見的只有施法者衣袖的浮動,裙擺的飛揚,以及順勢變換著的指法和身姿,在巨大的陣法中恍若天人。
“幡懸寶號,普利無邊,諸神衛護,天罪消愆。”
“經完幡落,云旆回天,各遵法旨,不得稽延。”
“九曜順行,元始徘徊,華精塋明,元靈散開。”
“流盼無窮,降我光輝,上投朱景,解滯豁懷。”
二長老趕忙快速解讀二人的對法,懂法的尚且聽得一愣一愣的,不識之人更是一頭霧水。
一道又一道而沉郁的運法聲消解在空中,令眾人撓了耳朵,這種感覺就像聲音很遠,讓人誤以為聽覺有些許閉塞。
院子里頓時沸反盈天,人頭攢動。
“昭昭其有。”
“冥冥其無。”
妙哉!每道法術她都能窺破其中弱點,從萬條經文千卷丹書,龐大的訣咒體系中找出一條應對的破解之法,無奈學識有限,沒有相抵相克的訣法,她便只能硬抗忍受住前方攻勢,咬牙撐住。
愣是勁草挺竹,怎抵摧枯拉朽山洪欲來之勢?
一道道勁力攻在身上,痛苦窒息又令人恍惚,強壓著她的魂魄仿佛要把她精神力榨干。
她絕望,她不想這樣,她不明白為什么要把事情做這么絕。
腦海里浮現一冊經注,冊中有言:
一切世間山河大地,生死涅槃,皆即狂勞,顛倒華相。
由心生故,種種法生;由法生故,種種心生。
異見成憎,同想成愛。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
當知虛空,生汝心內。猶如片云,點太清里。
理即頓悟,乘悟并消;事非頓除,因次第盡。
狂性頓歇,歇即菩提。
她神色釋然,一個大膽的想法令她腿肚子顫抖,不由得向前跌走了幾步,她哆哆嗦嗦從裙腰里解開荷包,摸索一番后送入口中,嚼了幾根回仙草。
往常閑趣之時她也會口嚼麥芽,樣子分明別無二致,此情此景卻生出了一種違和的美感。
祝夫人用力捂著嘴,她看得快要崩潰,奈何她淚流滿面卻也無能為力。
祝明宴闔眼,心念:
丹朱口神,吐穢除氛,舌神正倫,通命養神。
羅千齒神,卻邪衛真,喉神虎賁,氣神引津。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鍊液,定慧生安。
“急宣靈寶旨!”念訣者終于是她,一聲清亮的高喊幾乎穿云破空!
兩道陣法倏地重合分別向相反方向旋轉,走紋脈絡與筆畫勾稽關系重組,似要相融,咻的一聲光暈向四邊褪散,景象光怪陸離。
“竟是解了!”
欣賞著這生平難得一見的陣散的景象,一人振臂高呼。
眾人:解了?不對……唉,是了,老夫人終究是手下留情,收回陣法了么?
平庸者松了口氣,尊者則若有所思。
恐怕只有老太太自己才知道,這陣法她并沒有收,蕭老夫人眼色深沉,面上尷尬又微微訝異。
只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幾個宗師趁著空子,揮出幾道阻經訣,祝明宴還沒來得及收勢調整,突然氣血翻滾直充口鼻,隨著幾道氣訣猛攻過來,她頓時側倒在地嘔血。
老太太用力瞪眼,氣急敗壞地抄起粗長的柚木拐杖朝宗師砸去,砸中了個愣頭青。
“丟你個憨憨!怎地還嫌不夠亂!”
一道身影從祝銘身邊躥出,一把抱住孱弱的女孩。祝明宴腦袋用力蹭了蹭女人的前襟,“娘……”
女人轉頭對著眾人,音帶哭腔卻咬字清楚,“夠了,就到此為止吧,你們太過了!”
“我可沒設計這么一出,誰叫你們配合得這么好哇,你們、你們哪知道老太婆我心肝都在顫啊。”老太太一臉痛心疾首。
幾位老伯低聲交談道,“可不就是假戲真做了么……”
醫官在一旁早已等候多時,看這情形頓時審時度勢上前救治,扯了佯裝,不敢耽誤一分一毫。
待認清形勢,丫頭婆子們的心像巨石落地,總算松了一口氣。
“太無情了,太兇狠了,太可怕了呢。”
“是的呢。”先前倒地暈得不省人事的丫頭,此刻卻蹦噠得比誰都活躍。場面雖說失去了控制,眾人倒也明理,不曾去醫官面前添亂。
究竟是什么情況?!
唯獨幾個祝家的姐妹不明所以。
年紀更小的孩童察覺到氛圍不對,以為大人們玩著戲法,只知道揮舞著拳頭咯咯地笑。
祝明宴眼波蕩漾,抬頭,宛如驚醒的林間麋鹿。
此刻老人中,終于有人上前,對她答話解釋。
“就是想對你摸摸底探探虛實,莫要較真。”二長老一拍大腿,嗔怪地睨了她一眼,“哎呀,都是演的!”
“先前各位長老對咱都交代好了,誰都不準幫你,只需站在你的對立面,要的就是你孤立無援。”
“虧得要我一大把年紀還睜眼說瞎話,可不是說完就心虛得咳了幾聲嘛……阿宴你可別責怪老伯啊……”
宋知熹恍然,待對上祝銘的眼睛,還是忍不住打顫,淚水再次沒出息地涌出眼眶。
“爹你太狠了。”
祝銘別過身,袖子撫了撫眼中的灰塵。
夜深,皇城,欽天監輪崗。夜間天邊有星芒晃過,除此之外倒也沒什么異象。
仙岐門正堂,老太太領著她,對她講了許多體己話。
而作為大龐王朝唯一掌控仙岐訣法的祝家大族,“邏輯體系,有攻有破,不破不立。”一句,是他們貫通靈竅的不二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