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單這四方街,青石涯路上,古柳下牛衣老嫗正賣著嫩黃瓜。
街道上有各種不同樣式的馬車往來,其中不乏有婦人坐了小轎,前呼后擁,在人叢中穿過。
也不乏有人站在橋頭旁,就著河水流過的聲線憑著欄桿悠閑地看柳。
秩序井然,一派人和之相。小伙計們的呦喝聲忽遠忽近,煎餅果子鋪面上,老婆婆一臉寵溺,那些小娘子們挑揀起那些流蘇掛袋,也是嬌笑吟吟。
人聲鼎沸的京華街道上,一輛低調而內奢的馬車沿街行駛而來。
“兜里裝豆,豆裝滿兜,兜破漏豆,倒出豆,補破兜,補好兜,又裝豆,裝滿兜,不漏豆。”
嬉鬧清脆的童聲傳來,宋知熹忍不住起身靠著窗邊,伸手撂開簾子向外張望。
一個稚童伸手向穹褲掏著口袋,抓出一小包糖豆,一邊大聲唱著童謠一邊向另一個扎著雙丫總角的小孩兒分著吃食。
只是雖然在唱歌,但他雙眼淚汪汪的,瞧著委屈得很。
撿枝瞧見馬車的簾子撩開了,慢下腳步退回來,笑瞇瞇地搭話:“是邊上兩個小孩兒猜拳玩鬧呢。”
宋知熹掩著嘴笑,“那男娃兒的小表情太討喜了。”
揀枝回頭看了看,又再次打量了車簾里的人兒,只見人兒一身留仙長裙,釵環與發飾未拆,還是練舞時的那般姿容。
“宋姑娘,既然蘇姑姑允了咱出來,那便是不著急,為何不先換了衣裳收拾收拾再出街呢?”
“不妨事,想著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我辦完事兒即刻就要回去的。”宋知熹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
揀枝四處張望,對周圍的事物應接不暇,十分欣喜,“是哩是哩。”
突然,街上有一聲口哨急急吹響,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兒,街尾熱鬧非凡。
一隊人馬在入城前,便早已卸下盔甲等候安排,此時將領幾人游街而入里,正要進宮復命。
“那是……”裴將軍駕馬于前首,勒了韁繩使馬緩下步調。
周緒呈察覺身后之人的遲滯,面色狐疑地循著視線望去,只見一輛簡約輕奢的馬車那兒,車里人微微撂了簾子,只是用細指捻起一小角車簾,邊上的丫頭像是聽了什么,轉而繞到車后方隨行。
周緒呈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馬背上的裴將軍,會意道,“想看?”
不等人回答,他嘴角噙了一絲笑意,接著便微抬下巴輕瞇一眼,背手向身后的箭柄握去。
裴將軍看到這番動作嚇得臉色一白,沒等他阻止,男子迅捷的動作在行云流水之間已經不帶絲毫遲疑。
哪里用得著這樣!
晚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支粗長的箭羽泛著冷厲寒光“咻”一聲破空而穿!
箭羽猛地釘在了一輛慢行的馬車上,馬車重重一晃。
“啊!”
突如其來的驚變讓街上騷動乍起,近處的人潰散而逃,眼見之人大驚失色,車夫也棄車而奔!
“啊!”撿枝天生膽小,瑟縮在馬車后不敢現身,驚得亂叫。
“要命啦!”
百姓在一瞬間奔走呼號,老老少少皆亂了陣腳,身著麻衣的小販把糖葫蘆柱子直直往客人手里一推,便抱頭躲避不見西東。一雙孩童手里的糖豆掉灑了一地,慌了手腳杵在原地哭爹喊娘。
前前后后,宋知熹只聽到“砰”一聲的響動后,接著就有人慌亂中撞到了車沿,她身形不穩猝不及防碰倒在車壁上,緊接著就聽見外頭的騷亂與驚叫,一瞬間慌得她心臟都要突突地跳出來。
她屏住呼吸,眼神狠狠一緊。
坐以待斃豈不是更糟?!
裴將軍剛抹了把汗,這就看見馬車里一個女子突然揮開門簾,她眼神一掃,二話不說就閃身過去,猛地用力拔下了緊緊釘在車壁上的箭羽。
嗬!這、太出人意料了,京城里的姑娘都這么膽大了嗎!
不怕死的?!
裴將軍偷偷瞥向手持弓柄的男子:也不怕把姑娘家嚇得梨花帶雨,如此法子請人出來,絲毫不拖泥帶水,難道……真是大理寺一貫的做派!
裴將軍自覺他三觀已崩,崩得渣都不剩。
“姑娘……”揀枝小心翼翼地壯膽,扶著車壁拖著步子走出來,聲音分明帶了哭腔。
“哎、別過來!走遠些!”
宋知熹催促地喊完,看向箭羽繃緊了心弦,這才放眼探尋那個始作俑者。
這一看,她緊繃的身子突然垮了,一個踉蹌就癱靠在馬車外壁。
一男子頭束鎏金的玉冠,手中提溜的短弓還未放下,筆挺的腰身當真是盛氣凌人,還是碾壓級的風度!
他也同時瞥向了她,一剎那眼中分明流過驚異,卻忽地轉而輕笑一聲,隨手把短弓丟到了侍從身上。
他低聲道,“竟是她。”
“周世子,你這,這樣會不會不太友好……”裴將軍打馬過來,同情地看著馬車邊那個面相嬌矜的姑娘。
“無妨,別人有沒有事我不曉得,但,她經得住嚇。”他隨意道。
裴將軍這才松了口氣,敢情周世子早已知曉馬車里是何人,把握了分寸。
分毫盡在掌握之中,這等功夫與眼力更是令他心生敬佩,不過……就算白送他十個膽子,這等驚舉他也絕對干不來。
裴將軍這么想著,便朝那姑娘抱拳聊表歉意,隨即夾馬跟上世子,離開了街市。
宋知熹把箭甩在地上,又驚又怪,“他、竟敢如此,無法無天了!京城巡衛不管的么……”
這是什么仇怨啊……
撿枝這才怯生生地從馬車后喘著氣出來,覺得自己好生丟臉。
“莫怕,是故人,和我鬧著玩兒呢。”宋知熹艱難地擠出笑容安慰道。
“太可怕了……不過呀,姑娘果真翹楚!”揀枝豎起大拇指,一臉崇拜地看著她。
“唉實在不敢當。”宋知熹瞄了一眼街尾,“沒他翹楚。”
“這……馬車,宋姑娘我們可怎么辦呀?”
宋知熹大大方方地從車里拿出一頂兜帽,只覺驚魂未定,“也沒幾步路,揀枝,我們走。”
“哎!”
榮升堂的室內,戴勝鳥飛出了窗欞。
有人造訪,西窗開合時便傳來茶香,微火烘烤出的這番玄味,羨煞春草。
金盞花與蟲草入壺,新沏的茶水口感溫爽,宋知熹忍不住再嗦了幾口。
她拾起桌上已然擬好的契約再細細檢查了一番,覺得各項妥當了,便從荷包里掏出印泥蓋在紙上,筆走龍蛇之際,落款完畢。
二東家蔡杏收好印信,蓋上的是票號所屬的官方印鑒,印為金質,鑄造精美,印鈕是一只爬行姿態的龜,龜殼及前身布滿紋飾,刻畫細致傳神,栩栩如生,印面為方形,刻有“榮升正印”四個篆字。
待把手里的印信遞了出去,她說,“榮升票號京城十二州都有分莊,各莊兼有掌事,都識得此印信,到時只要將印信一示,他們也就識得了姑娘的身份。”
“宋姑娘,歡迎入東。望合作愉快。”她鄭重地拱手,也算正式認了人。
“那知熹在此,就再次謝過了。”宋知熹雙手接過,認認真真地行了個萬全的福禮,“定當同舟共濟,榮辱與共。”
作為京都三大票號之一,榮升票號和附近錢莊的業務內容不同,做買賣跑業的商人一般不愿久居京中,京中對商賈之流有意打壓,他們也處處受些掣肘。
但是在州府內地,卻是活絡開放許多。
商業興盛后銀錢周轉多,加上交通耗費時間長,行商者走南闖北,花錢的時日多卻又不便及時拿出銀兩,票號這才應運而生。
他們主要靠匯兌賺取傭金,利潤是客戶異地匯款手續費與存貸款的差額,也就會看見有人拿著一張憑據就可以從里面兌換出銀兩。
而對于錢莊來說,銀錠、銅幣和碎銀都是平行的,這幾種貨幣的價格比率差別很大,而且各不相同,因此需要專門的機構來兌換。錢莊的利潤是收取貨幣兌換費,相比于票號,其業務圈子也就小得多。
票號么……各地皆有分店聯絡,有跡可循,有處依歸,總比歧路亡羊來得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