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掌燈

第六十一章 天明

縹緲的夜色涼如秋水。

進宮時過于倉促,什么都沒來得及安排,也未曾為自己準備后路,她只希望不虛此行,如此便好。

回憶起細枝末節,她應該并未露出身份的破綻。

姜太醫不識得她,作為唯一的知情人對她卻并無追問之意,可見此人通透。事急從權,事緩則圓,且不說當時她袖籠中的迷藥已經所剩無幾,太后真正醒來也還得仰仗岐黃之術。

出于私心,她也想留下一個知情人,遂和盤托出施展了仙岐祝術,是為排遣內心的孤獨也好,是忿忿不平鬧脾氣也罷,抑或是只管自顧自地強行分享。

粲然輝煌,終究是美,可違禁之美,是人間桎梏啊。

她確實是想颯然做出格,觸及世間逆鱗,瞧一瞧這所謂的天道究竟有何反應,又能如何降罪處決她。

宋知熹昂起頭來,茫然閉眼嬉笑出聲:悉聽尊便。

眉眼流露出的倔強與無謂,與過往不謀而合。

“祝家小兒,你向來明理聽話,你該曉得,祝家不會有錯,不能有錯,也從來不養白眼狼。”

這種對于她來說十分無厘頭的話,是每個祝家子孫聽得最多的,就連祝家最小的六哥兒也能拿捏著語氣倒背如流。

“你莫要多說了,孩子不愿聽……阿宴啊,在外要謹記,周全二字才是不二法門。”祖母只要拿鷹眼一睨,威信最高的大叔伯也能瞬間噤了聲,接著還會習慣性地從廣袖里掏出玉梳篦,打理起他最得意的鶴須。

諄諄教導之外,她聽過最多的告誡,便是如此了。

烙印在心底不可磨滅,幾近全然麻木,而當她再次攤開掌心,恣意揮放的快感貫徹心扉,久違的親切感渾然天成,宛如醍醐灌頂讓她的記憶愈發明晰起來。

“您心里分明通透,到底是沒有苛求過我什么,只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宋知熹伸手按了按太陽穴,淡然一笑處之,與她榮辱一體的至親之人叫她怎么舍得忘卻?更何來埋怨?

“我曉得的。”她溫柔地輕嘆,只是身不由己,難免有過委屈罷了。

宋知熹忽地睜眼,拍了拍腦門,曲起左腿的同時,用食指繞著自己的頭發絲糾結起那自找的一攤子的爛問題。

想起方才面對盛光乍泄流光溢彩的場面姜太醫呆愣驚怪的神情,她很是無奈。

啊呀,莫得辦法,莫得辦法的驚人之舉,唉,姜老伯怕是要多食幾碗米飯再灌上安神湯,最好能再給自己抓一把藥來壓驚了。

如果按照預想的方向發展,太后忽然回天,免不了有心思縝密之人會去探究其因,所幸那一晚見她的人不多,懷疑不到她身上,也便談不上認出她或識破她。

所以并無暴露的可能。

唯獨那個贈燈攜帶她之人……

她猝然搖了搖頭,這個真是不好作罷。

前人說的真對!自己挖的坑,跪著也得填完。

宋知熹背枕屏風,放眼空曠寂寥的空殿,想起那人伸手一指,在偏殿外等她換上宮裝的人修長的背影,只是靜靜佇立于夜色中,便能化解了一夜的涼薄。

她暗自出神,自己當真好沒道理。

不僅借了他一只信鴿回府傳信,還賴著人把她塞進了春禧殿。

人情不薄啊。

“太后醒了!快,快隨咱家去張羅!”宮闕再次驚動,宮內防守愈發變得森嚴。

她警惕地坐起身瞇了瞇眼,倉促的人聲過后,殿內唯一一柄不知是何時新點的絳座短燭獨立于案臺,在最后噼啪一聲中乍然熄滅。

遺世而獨立。

她再也忍不住垂下了沉重的眼皮,尋個妥帖的姿勢側躺床沿,伸手搭蓋住了雙眸,掩去窗欞內灑落的白月光。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宋知熹才終于舍棄了那盞琉璃宮燈,移步出了宮。

拂堤楊柳醉春煙,飄飄間細如瑩絲,才辨得原來是霧水,不是煙。

漫步在南臺街橋堤邊的青石板上,鞋履輕踩出的嗒嗒聲霎是好聽,瞧著四下冷清無人,她微微加重了腳步,恰似一抹童真意趣。

幾時沒這么歡脫過了。

被風撫起的碎發有些凝濕,她揚了揚頭,喃喃念叨這早春的細雨怎來得如此快。她攏著藕白色的春衫,扶著頭頂停留在了一家米面小店的屋檐下。

同樣的腳步聲嗒嗒傳來,她扭頭看向來人,同樣是來避雨的。蒙蒙細雨沾濕了他青色的蓑衣,歪戴的斗笠攔住了半張臉,他擺了擺袖子,抖落下細小的水珠,這么瞧著,那神韻倒是像極了一棵青松。

那人察覺到視線,稍稍偏頭便鎖住了她的眼眸。

眼看雨沒有下大的跡象,那男子拾起行篋,壓低了斗笠便消失在蒙蒙水霧之中。

她還沒打算走,叫她淋雨是不可能的。

一品香內,清早的時候店里清凈,只有一樓靠外稀稀落落坐著幾個趕早的食客簡單用了點清粥小菜。

掌柜的把賬目過目一遍,開了柜面的鎖,茶小生照舊端來店里第一份熱茶,接著往客人那邊走開。

趙掌柜半掀蓋子吹了一口氣,偏頭看向坐在搖椅的人,那人屈著指頭敲得甕壇子哐當響。

趙掌柜疑惑:此人跑堂的活計不去干了,這些日子接連幾天日日與他坐鎮,這是又要和自己搶飯碗了?

只怕不是,他倆聊的盡是些有的沒的,雖然無厘頭但好歹處得融洽,不過這小子竟然也會閑得與他陪坐,年輕好啊,就能這般恣意。

這么想著,趙掌柜打了個呵欠,茶水的熱氣氤氳讓他渾身舒坦,眉眼也跟著舒展開。

秦十八收回手,會心一笑,“哈哈,趙當家的真是日日都能如此舒坦啊。”

都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近日這京城的風聞還是有些微妙了,變故不小,掀起的浪花自然也是不容小覷,如此看來,置身事外淡然如常也是一種難得的心境與習慣了。

“哎呀哪能啊,”趙掌柜雖是淡然地放下茶盞,可心里早已蠢蠢欲動,聽人發話趕忙拾起話題,湊近道,“哎,秦兄弟你最活絡了,你說這太后娘娘都被諭告薨了,這怎么一夜之間就沸沸揚揚傳出又醒了呢?”

趙掌柜瞇起眼睛又自顧自地點點頭,“八成是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太醫耍寶吶,也不是不可能的。”秦十八挑逗道,伸出雙手向后枕著腦袋閉目養神,“當下怎么見天傳小話的都有,不過依我看,你這么想就對了。“

看這天色尚早而且清晨細雨霏霏,該是不會有人這么趕巧,料定應當無事,秦十八打算再瞇一會兒覺,搖椅上頓時再次靜了。

不過這次竟是突然又被拍醒了,秦十八不明所以,微微張口試探性地歪頭看向掌柜。

只見趙掌柜眼睛一亮,對眼就看見他一臉疑惑,便匿笑著朝門外努努嘴,“喏,找你的。”

“已經打量你好一會兒了。”

秦十八心里咯噔一瞬倏地回頭。

宋知熹收回視線的時候微微對身側的人福身道謝,“是這兒了,多謝娘子相送。”那女人移開碧青的油紙傘,客氣地說了句無事便先行離去。

宋知熹回首,對上堂內兩人的目光后身子一愣。

仿佛方才她躲在墻后偷偷打量兩人徒目摘光之時,晨曦映在他們眼里光卻灑在了她的身上。

她旋即邁步走過去,掌柜立刻回身順手抄起還未見底的茶盞嘻嘻笑道,“這小二今個兒怎么了也不曉得來拾一走。”

秦十八顏面冒汗:就你剛才那一小口,茶盞應是還未見底的吧……

宋知熹卻覺得逗趣,她還沒見過順手把分斟茶湯的茶盅也要一并帶走的。

“今日可做營生?”她淺笑著把手搭在柜面,熟稔的神色惹得鄰桌的旁人遐想。

秦十八面上一熱,連忙起身之際手心卻微微起了薄汗。他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他奶奶的這手足無措演給誰看呢!

他正色看了她一眼,盤算著正事的時候心下便起了提防,沒準這人就是個自來熟的,他可別先把自個兒賣了。

他向店內掃視一遍,自然而然地回道:“姑娘明眼瞧這就是啊,一品香向來開得早,怎么,要來點什么吃食?”說著擺手招呼小二,“哎!”

“不必麻煩了。“宋知熹輕輕出聲打斷,握攏搭在柜面的手,有意無意地敲扣了兩下,嗒嗒的磕碰聲小得只有近處可聞。

秦十八瞥向女子的手腕,定睛后眼神一緊。

“十八……兄?”宋知熹眉眼彎彎,雖然說得委婉且疑惑,卻在方才便篤定了要尋的人是誰。

秦十八突然面色一改態度反轉,大手扶額夸張道,“哈哈,原來是表妹,幾年不見為兄都快認不出了!你隨我來。“

他剛走幾步,回頭喚道,“那兄弟,你喊趙掌柜來看顧柜臺。”

茶小二揮著汗巾張望過來:“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