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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朱老夫人望向明萱帶著欣喜的眸子,不知怎得便心酸起來。
萱姐兒從前那樣活潑恣意的性子,生生被逼得沉靜寡言,小心翼翼地待人接物,對長輩恭謹敬重到極處,便是薔姐兒蕪姐兒這幾個庶出的妹妹,她也要處處謙忍退讓。這三年她撿起了從前不屑一顧的針黹女紅,棄了曾得過書法圣手梅翰林贊嘆的那手灑脫放曠的飛白,改寫起正隸。
這般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地活著,所求的不過平安順遂。她知道萱姐兒的情況再難尋到匹配的世家公子,但往門第稍差一些的去找,還是能擇一個身家清白才貌相當的年輕人,她多給萱姐兒些私房體己,將來日子總不會過得太差的。
可沒想到打算得滿滿的事,臨到頭來竟又橫生波折。
朱老夫人腦海中閃過昨夜大兒媳跪在她跟前的哭訴,一顆心徹底沉了下來。她嫁到永寧侯府有四十五年了,經歷過侯府幾次生死存亡,見識自然遠非尋常內宅婦人可比,有些話,大兒媳不需要說得太多,她便能看透其中的關節。
大兒媳說,貴妃娘娘在宮里日子難過。
自古后/宮爭寵關系著朝堂的權勢角逐,貴妃娘娘懷了龍嗣,雖為永寧侯府顧家添了榮寵,可這背后卻又潛伏著無限危機。
當今皇后出自鎮國公府裴家,鎮國公裴固三朝元老,官至丞宰,對今上有擁立之功,裴家子侄遍布朝野,把持著朝中各處樞密關節,可謂權傾天下,裴相行事狠辣,野心甚篤,所圖絕非一朝榮華。可如今裴皇后無子,顧貴妃卻先懷了龍嗣,裴家如何能容得下?
眼前這境況看似花團錦簇,潑天的富貴榮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但只要行差踏錯一步,是萬丈深淵,萬劫不復。顧貴妃在宮中夙夜睡不安穩,永寧侯便要替女兒和肚子里的龍嗣未雨綢繆。
建安伯梁琨在女色上頭確實名聲不好,可他卻是今上最信任的臣子。
今上生母不過是個出身微賤的宮婢,偶得先帝寵信結下龍胎,排行第九,但先帝子嗣繁多,并不大重視。若不是建安伯幼時無意中與九皇子成了摯交,又時常在先帝面前替他說好話,九皇子縱有裴相一力扶持,沒有先帝最后關頭的認可,他不可能位登九五的。
若建安伯的子嗣都是顧氏女所出,建安伯的心便能向著永寧侯府,可若他將來繼娶了別人家的女兒,那不好說了。這便是永寧侯仍要攀著建安伯結親的緣由。
朱老夫人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大兒媳將話說得那樣明白,是在告訴自己和建安伯的這門親是不可能斷的,這不僅關系到宮里貴妃娘娘和龍嗣的安危,更干系著永寧侯府將來的前程,不是薔姐兒,是萱姐兒蕪姐兒,總要有一個顧家女嫁過去的。
萱姐兒是孫女,宮里貴妃娘娘也是孫女,她不好再明著護住萱姐兒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為萱姐兒指條明路,至于怎么做,成不成,能不能得到東平太妃的庇護,皆要看萱姐兒自個的造化了。
明萱勸著朱老夫人用了些米粥,見祖母神色間頗顯乏倦,便服侍著她歇下。
然后跟著緋桃進了庫房,挑了幾匹花色穩重的云錦裁了一些,又取了些顆粒小卻又瑩白潤澤的南珠,配了合心意的絲線。
緋桃送她和雪素出去,在四下無人處悄聲說,“侯夫人昨夜在老夫人屋里呆到丑正才走,侯夫人走了,老夫人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后來我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聽到老夫人說……”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手心手背都是肉。”
明萱心頭一動,笑著捏了捏緋桃的手,“多謝你了。”
緋桃瞧了雪素一眼,撇了撇嘴,“不值當什么。”
她和雪素是嫡親的兩姨姐妹,雪素的娘去得早,她這個當姐姐的自然要多照應著點。老夫人既然已經將雪素給了七小姐,那七小姐的榮辱則便關系著雪素的將來,只有七小姐好,雪素才會過得好,她遞兩句消息倘若能幫到七小姐,那也便是幫到了雪素。
回到漱玉閣,明萱聯系祖母前后態的變化,又仔細琢磨著那句“手心手背都是肉”,心里約莫猜測到了些緣由,是啊,宮里貴妃娘娘有孕了,若是能得男胎,可是皇長子……
祖母安于后宅,管不到朝堂的事,可后宅女人的命運,卻與朝堂分不開,祖母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她想著絕不能嫁給暴力狂,也不可以辜負祖母這份保護,便對手中這兩塊抹額越發費心思起來。
明宣前世也曾玩過簡單的十字繡,但傳統針法卻不知要比十字繡難上多少,她初來乍到時曉得處境不好,想著多學一些針黹女紅總是好的,因此于這上頭頗用了幾分心思,又有幸得過巧針夫人的指教,苦練三年,繡技終是有些小成。
但要技驚四座,總還是要想個法子推陳出新才好。
明萱抬頭瞥見墻壁上懸掛的簪花仕女圖,那是前朝畫圣唐伯安的真跡,唐伯安擅長點睛,所作的人物有個妙處,無論站在哪個角看畫,總能與畫中人雙目相對,眼神交融。
她腦中忽得起了一個念頭,倘若將這點睛的妙法用在繡品上,只要有三五成水準,便也稱得上是繡品界的一個創舉了,深宅婦人于針黹上頭最是講究,假若她真的能繡出這效果來,必能給來赴祖母壽宴的夫人們一個好印象。
這點睛技法甚難,但顧明萱卻是會的。
她前世的祖父是有名的書畫大家,父親雖于書畫上并無什么成,但卻是品鑒書畫的行家,她從小耳濡目染,不僅字寫得好,人物花鳥山水也都有涉略,點睛技法也曾狠狠地學過幾日。只是后來上大學讀了經濟,畢業之后進了投行,成日忙得像不停歇的陀螺,再沒有閑暇去琢磨這些,時日久了,俱都荒廢了。
顧明萱想了想,便埋下頭開始嘗試起來。
過了兩日,便是臘月十五,朱老夫人稱精神不濟,不曾召集家宴。
明萱也不想這時候和侯夫人過多接觸,免得被惦念上。
她連日已經將點睛的技法練得嫻熟,兩幅抹額一個繡了彩蝠鳴春,一個繡了錦鳥賀壽,分別在彩蝠和錦鳥的眼珠上重重點睛,然后將南珠仔仔細細地逢在邊線上。繡成之后,滿室華彩,富貴逼人,又因技法新穎,看起來格外別致。
朱老夫人見了很是喜歡,立刻遣嚴嬤嬤送去了東平王府。
臘月十七日,隴西平昌伯府李家的馬車先到,來的是平昌伯三子少祈和次女琳玥,這對兄妹都是平昌侯夫人嫡出,來過盛京好幾回,去年大姑奶奶省親,也曾跟著到永寧侯府住過些日子。
馬車卯末進的盛京外城,永寧侯府立刻便得了信,明萱辰初便守在朱老夫人身邊陪著她一塊等,一直快到巳時門上才進來稟告說李少祈兄妹進了府門。老夫人料到外孫會被前頭幾個舅父留住,便忙打發嚴嬤嬤去接外孫女琳玥。
不一會兒李琳玥進了正堂,朱老夫人高興地將她摟在胸口前直呼“心肝”。
又哭又笑了一陣,才讓琳玥跟屋子里的舅母姐妹互相見禮。
朱老夫人撫著琳玥肉嘟嘟的小手,眼眶有些微紅,“你母親信上說,初十之前想必能到的,這一連晚了七日,外祖母心里別提有多急了,又害怕大雪封山阻了你們兄妹的路途,又擔心是不是走岔了路遇著了歹人,七上下的,沒一刻不記掛著你們兩個。”
她頓了頓,又含著眼淚繼續說道,“總算這會子見著了人,這顆心哪,才算是安定了下來。”
琳玥笑著吐了吐舌頭,“外祖母猜得不錯,入封州時雪崩封了山,哥哥怕趕不及外祖母壽辰,便沒有等官人將雪道清理干凈,選了小路走,誰料到那小路雖也能到盛京,可卻遠了十萬千里,這才耽誤了好幾日。”
她搖了搖朱老夫人的手臂,語聲嬌憨,“都是三哥不慎,害得外祖母憂心了,待會等他從舅父們那邊過來,外祖母一定要可勁地罰他!”
侯夫人挑開暖簾進了來,受了李琳玥的禮,便笑著對老夫人說,“母親,侯爺留了祁哥兒在前頭說話,一時高興,非要考校祁哥兒才學,家里幾個哥兒聞訊都聚過去要和祁哥兒切磋,連二弟和四弟都過去了,一時半會,祁哥兒怕是不能過來跟您請安。去年祁哥兒住在元顯的勁松院,剛才媳婦問過他意思,說還要和元顯一塊住,媳婦便給他安置過去了。”
她轉頭對著李琳玥問道,“那玥姐兒想住哪里?告訴大舅母,好替你收拾。”
琳玥方才的調皮勁,面對侯夫人時倒都收斂了起來,她規規矩矩地福了一身,恭恭敬敬地回答,“讓大舅母費心了,琳玥還跟去年一樣,跟萱姐姐住在一起好,漱玉閣離安泰院最近,琳玥也好每日過來陪著外祖母。”
侯夫人向朱老夫人道了辭,便下去安排。
她前腳一走,琳玥的性子便放了開。
又說笑了一會,朱老夫人見她臉色有些乏了,便趕著她走,“趕了那些天路,舟車勞頓的,你定是乏累得緊,外祖母便不留你在這了,你跟著萱姐兒過去先洗洗,然后歇一會,中飯外祖母吩咐下去給你們姐妹兩個加菜,等到晚上再給你們兄妹兩個接風洗塵。”
老夫人發了話,一屋子人便散去了。
領了琳玥回漱玉閣洗漱完換過衣裳,姐妹兩個歪在火炕上說起悄悄話。
明萱好奇問道,“我見你方才見了大伯母像是換了一個人,這其中可有什么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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