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清燁忙抬眼望去,不遠處的小船在水波上滉漾,那些小姐們都在船頭圍聚著,或驚聲呼救,或淚眼低泣,卻獨不見方才那個令他癡醉迷離的身影。
他大驚失色,心臟像是被冰冷的刀鋒深深地剮了一刀,疼到不能自已,大腦中空白了一瞬,等到他反應過來時,他已身在水中。
幸得他外祖家在多水的江南,幼時他曾隨著舅家的表哥一起鳧水,縱水性普通,但在這荷塘之中卻是足夠的了,他拋開一切塵念,不去想后果,也不想聽船上朱子瑞焦急的喊話,不管不顧,只是奮力地向著那在水中撲騰著的人兒游去。
終于,他將落水的女子擁在了懷中,他用盡所有力氣地抱著她,傾盡他這段時間以來所有的相思念想和祈盼,他這樣深情地抱著,仿佛懷中的是價值連城的瑰寶,性命相關的靈藥,這樣用力,連時間都為之瞬間凍結。
“虹姐兒,快抓住這根竹竿!”船上有女子舒緩清婉的聲音傳出。
顏清燁卻猶如被雷電擊打,臉色一下子煞白,他徐徐抬起頭,潤而好看的嘴唇不知道為什么發出輕微的顫抖,那夾雜著震驚祈盼懊悔和痛苦的眼神,終于落在了船頭那神色焦切的女子身上。
盛夏的塘水,帶著一絲溫熱,但此刻他的心,卻如同置身冰窖,寒徹骨髓。
懷抱著落水女子的手臂無力垂落,若不是那女子此刻已經抓住明萱遞過來的竹竿,怕是會跌落塘中再嗆幾口水喝的。只是這些他早已經沒有力氣去想了,也根本不愿意去想。
雙船會面,朱子瑞只離顏清燁一丈距離,他看到摯友臉上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心中一酸。無奈地嘆了口氣后,蹲下身子,伸出手來。“阿燁,楊三小姐已經無礙了,你把手給我,水底濕氣太重,我拉你上來。”
顏清燁訥訥地上船,神情恍惚,眾貴介公子的戲謔他充耳不聞。連楊文茂向他道謝他亦是一臉的茫然,似是被什么魘住了一般,像個失去了生魂的扯線木偶,任由著眾人簇擁著他上了岸,進了客房。換了干凈的衣衫。
朱子瑞見他這樣子實在有些不像話,便抱歉地對陪著一起來的楊文茂說,“文茂兄,阿燁許是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在此處陪他略坐一會,不若兄先領著其他人先去聽風閣,等阿燁略好些,我再與他過來會合不遲。”
楊文茂倒并沒有對顏清燁的狀態感到反常,他心底反認定了這位頗受圣上看重的新科探花郎。是因為看上了自己妹子的花容月貌,這才有些神色恍惚,自從楊樂虹眉眼長開之后,折服在她才氣美貌上的男子不勝枚舉,顏清燁這樣的反應沒有什么令人覺得詫異的。
他臉上露出親熱的笑容,比之方才更添了幾分親昵。“這樣也好,若是需要什么,盡管差遣外頭的婢女便是。”
今日本就是要為三妹選婿才設的這花會,而顏探花則是祖父和父親都認可的少年,細看來顏探花和的容貌氣度才華都屬上品,不過門第差了些,也無甚打緊,他們楊家本就不是什么家學淵源的累世名門,只要手中有權利,將來何愁不能封爵?
方才三妹落水,瞧那顏探花奮不顧身地相救,想來亦也是有意的,眾目睽睽之下,摟也摟過了,抱也抱過了,算是有了肌膚之親,這門親想來是很快就要訂下來的,英雄救美,喜結良緣,將來定是一段佳話。
這可是未來妹夫呢,態度自然不與方才同。
等楊文茂去了,朱子瑞沉聲嘆了口氣,“你這是何苦……”
半晌,顏清燁抬起頭來,啞著聲音說道,“她沒有落水,我本該高興的,可為什么心里好疼?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不,我不是的。”
他神色痛苦,帶著幾分絕望,“聽到她嫁給了一個將死的病夫,不瞞你說,我心里雖苦,可卻也暗存了一分僥幸,我以為我還有機會的,等將來……我可以向皇上求一道旨意,縱然繞了好大一個圈,可她終究還是能成為我的妻。”
朱子瑞眉頭深皺,“阿燁,你……”
只要夫家和娘家皆不反對,本朝律例是準許婦女改嫁的,不論民間還是貴族,沒有子嗣的寡婦另嫁,通常都不會遇到阻礙,只不過高門大戶或者有品階的官員,鮮少會迎寡婦為正妻,這是要受人暗地恥笑的。
知道阿燁情根深種,只是沒想到他情深如廝……
顏清燁的眼角不知不覺中劃過兩行清淚,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可是見到了裴家大爺那刻我就知道,我私心里那點卑微的念想恐怕是要一場空了。我,有些不甘心呢,又怎么能甘心情愿地忘了她?自九歲那年之后,那個名字已經深深刻在我心上了,不論怎樣都不會抹去的。”
他越說語氣越顯凄楚,哪怕是夏日沒有擱冰的房間,亦令人覺得有些森涼。
如同美玉一般溫潤的男子,臉上神色不復平和,微紅的雙眼,痛苦的執拗,令他消瘦的身軀看起來贏弱不堪,顏清燁啞著聲音接著說道,“我本來不該跳下去的,便是果真是她落水,我也不該的。那荷塘不深,只要她能抓住東西穩住,便不會有事,更何況,船尾尚有船娘,船娘會水,若我不跳,船娘自會救她。”
他微頓,眼淚潺潺而下,“所以,我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眾目睽睽之下,若是顏清燁救的人是明萱,那便不是佳話,而是丑聞了。
他和她可是差一點就結成親的啊,縱然并未選期,可盛京城中知道此事的人卻也并不在少數,若是傳出了他不顧身份貼身救了她的消息,知情的人該怎樣想她?她該如何面對丈夫?在夫家又該如何自處才是?便是不知情的人見了,濕身的男女相摟依抱,雖說是為了救人,到底也不雅的。
朱子瑞微愣,他以為阿燁是因為救的人不是明萱而感到痛苦。
但是沒想到,阿燁懊惱的是剛才不理智的救人行為,他害怕的是若他所救的果真是明萱那該會有怎樣嚴重的后果,他痛恨的是已至此刻他尚不能放下心中執念仍然對和她在一起有所期待,而且竟真的那樣魯莽卑劣地實施了。
朱子瑞長長舒了口氣,卻又嘆息著說道,“阿燁,你方才與楊三小姐有了肌膚之親,那么多人看見的,恐怕不能再置身事外了。皇上十分看重你,對你的父兄亦有所擢拔,楊右丞老奸巨猾,對朝堂事看得最是分明,他知道你的價值,必不會輕易放過你這個孫女婿人選的。”
他問道,“那你打算如何應對?”
顏清燁苦笑一聲,“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那么多人看到他抱住楊三小姐了,還抱得那樣緊,像是失而復得的心上至寶,這樣親密的接觸過后,如果他揮一揮衣袖,半點不沾身地離開,那船上那么多的公子哥兒呢,總有幾個不大靠譜的吧,只要將此事傳了出去,那么楊三小姐的名聲,恐怕會因他而毀了。
倘若真是如此,他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明萱亦是會鄙夷他的吧?
既然裴靜宸身子健康,明萱的歸宿已定,他若是再不收心,難保將來不會再做出這樣的沖動事,毀了自己倒不算什么,若是連累了她日子難過,他將情何以堪?這段感情,是時候該……試著放下了。
不是命中注定的女子,卻是人生中匆匆的過客,短暫相遇,終會錯身,強求不得的。注定不會有結果的感情,哪怕相思入骨,也不過鏡花水月夢一場。
如煙花般璀璨,轉瞬光華湮滅之后,卻只剩下一片寂寥。
彩霽軒中,丫頭們簇擁著楊樂虹進里屋更衣。
外廳內的官家小姐聚坐在一起,小聲地議論著方才顏探花的英雄救美,“我聽說這位探花郎本有狀元之才,不過是因為科考前遭遇了重病,拖著病軀去應考,這才屈居第三,傳聞周朝歷代的探花郎皆是美男子,原來我還不信,卻原來真是如此呢。”
穿著鵝黃夏衫的少女將頭湊了過去,“是呢,沒想到他長得那樣瘦削,卻是這樣一個俠膽之人,那船上有勇威將軍的兒子,護國大將軍的長孫,這些可都是世代的武將之家出身的,卻無人有顏探花這樣的果勇。”
明萱眼眸微垂,心中卻百感交集,顏清燁的心思她最清楚不過,可令她不曾料到的是,時隔這許久,他竟然還未將這段夭折的姻緣放下,他定是以為落水之人是她,這才會做出這般令人矚目的事來吧?可他卻為何……
她隱隱一聲低嘆,楊樂虹才華氣質無雙,性子又率直可愛,顏清燁若能得妻如此,也算是件幸事,只盼他兩個能相互看對了眼,只羨鴛鴦不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