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門扉輕輕被推開,梁琨看到身著紫衫少年臨窗而立,遠眺繁忙的盛京街景,他的側臉俊秀,如玉般的臉頰卻似蒙上了一層陰影,眼神深沉而憂郁,凝神靜思,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他認出這少年便是曾經有過數面之緣,又差一點成為他繼妻的永寧侯府七小姐顧明萱,饒是早就已經有所料,但真切在眼前見到時,他卻不由自主地眉心一跳,他知道她所為何來,亦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件事情的難度。
西北邊境不平,朝中其實早有所知。
但皇上三年經營,好不容易掌握了現在的局面,實不想突生變故的,而若是要戰,整個朝中無人再比韓修更了解熟悉西北的狀況,事關兵權所屬,皇上決然不會輕易放手,也只能派韓修前往。
可如果韓修乃是皇上心腹,是朝中唯一可以與裴相頂禮抗衡的權臣,與西夏一戰不知道要持續多久,若是朝中長久離了他,那么好不容易扭轉的朝局,恐怕又要有所變動了。
皇上如今正處于戰與和的兩難之中。
和,那有辱周朝上國的國威,如今邊疆平靜,四海臣服,若周朝稍一示弱,恐怕不安份的就不只是西夏了。
戰,韓修為將,則朝中有失,可除了韓修之外,善戰的將軍不是在四疆各司其職,便就是廉頗老矣,剩下的便都是皇上無法信任之人。武定侯陸家與臨南王過從甚密,定襄侯府沈家與裴家是姻親,永寧侯府的四爺倒是個可堪為將之才,可又奉了皇上密令去了臨南,一時半會尚回不來。
這種情形之下,不論是戰是和,想必都不能盡快決定。
而拖得越久。被西夏國扣押的事夷司官員的性命便越危險,何貴等人更是水生火熱,若亦被關押,那自然身處險境,若是提前分道揚鑣,此刻在西夏國境之內,若是不被人識破身份還好,一旦身份敗露,那便連一絲活命的機會都無的。
長庚見梁琨到了,忙行了禮。又輕輕對著明萱提醒道,“大奶奶。建安伯梁大人到了。”
十月末的盛京秋意濃盛,隙開的窗縫中卷入一陣涼風,明萱微微地哆嗦了一下,這才醒過神來。忙轉過身來,她見跑堂小二早已經退下,屋內無旁人在,便也不再隱瞞,坦誠自己的身份和來意。
她幽幽道完。沉聲問道,“與西夏之戰或和乃是國家大事,我一個小女子不懂也不想揣測。但何貴卻是我重要的手下,這回又是為了我夫君的事,去西夏赴湯蹈火,倘若他有事,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心安。
姐夫,我想要將何貴一行人盡可能安全無虞地救回來,還請您指點一二,事已至此,究竟還有什么挽救的法子否?”
建安伯的元配是永寧侯府的大小姐,哪怕他后來繼娶了明萱的九妹,明萱也必須仍要稱他一聲姐夫的。
梁琨心中有些震驚,明萱女扮男裝前來見他已經是膽大妄為之舉,尋常婦人憂心夫婿尚可理解,但何貴一行不過只是奴才,若是在西夏遇害也算是為主盡忠死得其所了,可她卻說一輩子不會心安……
這便也罷了,可她竟一語道破了“戰和”這個困擾著他和皇上的癥結所在。
雖說朝堂爭斗連接著后宅,但女子之中對朝政能有這樣見識的卻是極少數,梁琨望著這個行事大膽果敢又認真堅定的女子,心中忽然淌過淡淡的苦澀。
他忽然有些羨慕裴靜宸。
又不由自主地想道,倘若當初自己亦能堅持一回,如今這令人羨慕的人便是他了。
可這念頭不過剛起,梁琨便毅然將之掐滅,他收起眼中不經意流露出的向往欽羨,斂了斂神色說道,“被西夏扣押的事夷司官員如今個個都身處險境,何貴一行無論是否在此名單之內,也難逃被緝危機,救不救得,該如何去救,我也無能為力。”
他語氣微頓,接著說道,“但要查出他們的下落,我卻可以盡力一試。”
事夷司共有五十六人前去西夏,何貴一行共有十人,前方進一步的邸報約莫這幾日便會送到,人數上是可以核查出來的,再者說,西夏如今雖然擺出了要大戰的姿態,但總也有人主和不主戰,韓修在西疆經營多年,西夏朝中不乏他收買的探子,若是此事請他幫忙,想來并非難事。
但這話,梁琨卻是不能直言的。
他想了想,又說道,“七妹,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明萱忙道,“姐夫但請直說。”
梁琨神情微凝,肅然說道,“事夷司出使西夏,隨行隊伍之中多了十人,這件事遲早要被鬧出來,也遲早會牽連到你,宸弟的病恐怕也捂不住了。
你倒不必為我擔憂,此事我早先已經跟皇上稟明過了,皇上念在我多年追隨,又體恤你這些年所受的苦,并不想去追究,可朝中自來就少不了興風作浪的小人。我自來就受謠言所苦,亦不再懼怕多一些惡名,但你不同……”
他低聲說,“有些事,還望七妹早作準備。”
周朝最重視女子的名聲,倘若明萱被扯出曾求梁琨辦事,在有心人推動之下,后果不堪設想的,但若是能先人一步,卻還尚有轉機。
明萱也曾數次利用過輿論,自然知道傳言可怖,她沉沉點了點頭說道,“多謝姐夫提醒,我知曉了。”
裴靜宸的病是捂不住了,與其別人捅出來,不若她自行說出,在有心人污垢她品行之前,先占得一絲先機,她不愿意成為所謂為夫隱忍奉獻努力的“賢妻”,但也絕不能讓人在背后說三道四,侮辱她和裴靜宸的名聲。
言盡于此,梁琨覺得已經將該說的都說了,到底是密會,不便久留,他輕輕點了點頭便道,“我衙門里頭尚有事處理,七妹也早些回去作準備吧。”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說道,“裴相三朝元老,人脈廣闊,宸弟的病便是不容易治好,遍請名醫,也未必沒有一絲轉機,鎮國公府雖然是個泥潭,但有句話說,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七妹還請三思。”
靜寂的屋內,明萱托腮沉思著梁琨臨走前的話。
他似是在隱晦地提醒著什么,是說裴相對裴靜宸這個長孫并無惡意嗎?可她嫁入裴家也有四月余,除了偶爾家宴上見著裴相幾面,對這位傳說中翻云覆雨的權臣沒有更多的印象,在有限的幾次見面中,裴相從來沒有表現出對裴靜宸有所特別,甚至比對其他孫兒女還要冷淡。
裴靜宸也對這位祖父心存猜疑和敵意的。
驀得,她猛然想起初入門時,裴相給了她一枚血玉鐲的見面禮,他說那是裴靜宸祖母所遺,當時楊氏和眾位叔嬸的表情她如今都記憶猶新,可見這枚血玉定是有些非同一般的含義的。
倘若裴相真的對裴靜宸毫無所感,他完全沒有必要給自己這樣隆重的見面禮,因為便算不給,也不能減輕楊氏及其他人對自己一分一毫的敵意,她只要嫁給了裴靜宸,便注定已經趟了這灘渾水。
明萱細細想來,成婚之后,除了楊氏之外,其他幾房雖也有些閑言碎語暗中下絆子,但明面上卻都客客氣氣的,并沒有她想象中的水深火熱。
莫非……
她臉色倏然一變,良久對著長庚問道,“我問你,這些年來,裴相爺對你們爺如何?世子又如何?其他幾房的老爺夫人又是如何?”
長庚見明萱忽然這樣問,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相爺對爺向來很是冷淡,不過卻要比世子經心一些,偶爾家宴尚也會問及一下爺的飲食起居,不像世子從來不聞不問,就好像沒有過爺這個長子一樣。至于其他幾房的老爺夫人,對爺多是漠視和不在乎,卻從來沒有加害過爺。”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道,“不過世子對二爺和其他的兒女亦是一樣冷淡。”
鎮國公世子裴孝安為人庸碌無為,喜好眠花宿柳縱情聲色,對家人兒女都不甚上心,只留戀花叢美色,幾乎便要以花樓為家,這是整個盛京城都知曉之事。
明萱沉吟片刻,忽然又問道,“我曾經聽你們爺提起過,當初在母親進門之前,世子曾經有位懷了身子的侍妾跳了池塘,這件事,你可曾聽說過?”
長庚點了點頭說道,“當年與此事有關的老家人這些年來陸陸續續離奇死亡,爺曾經派我去調查過此事,但是線索很少,又頻繁受到阻撓,到此時都不知道當年的事到底真相如何。”
他想了想,又說道,“不過,憑著零星半點的線索,爺還是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聽說那位有了身子的侍妾姓韓,是世子從西寧老家帶過來的,世子對她十分寵愛,只是裴相為了與楚襄王搭上關系,要求娶永嘉郡主,所以……”
懂規矩的人家,為了表示對新婦的尊重,在大婚之前,是不會納妾的,便是有,亦要遣送出去,更別提有了身子的侍妾,那只有死路一條,因為大家族迎娶有身份的媳婦,是決對不會讓庶子女生在嫡子女之前,那是大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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