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韓修踏塵而來,伴著滿的肅殺和孤寂。
西夏國新主登基,空有野心,卻并沒有準確地估算過彼此實力的懸殊。這一場開始得轟轟烈烈的戰事,在韓修以冷面修羅之勢出現在戰場上時,便已然決定了勝敗,只不過這世上沒有甘愿束手就擒的敵人,哪怕敗勢頹現,西夏軍士的狼人血也令他們殊死血戰,頑強負隅。
但韓修自小在西疆戰場長大,七八歲上就上陣殺敵,曾經在萬軍之中取過西夏元帥的首級,將西夏皇子生擒,他甚至不必親臨戰場,只要扯出韓字虎威旗,對西夏軍而言就是一個威懾。
兵貴神速,速戰速決。
韓修不想要打持久戰耗兵力,所以前些子才作了一個局,假作中了西夏敵軍的埋伏,命垂危,西夏主將錯誤判斷,然后一舉殲滅,又漂亮地打了一回勝仗。大局已定,剩下的不過是掃尾,他便奔馬疾馳,帶著一隊隨親衛快馬加鞭趕回盛京城祭奠發妻盧氏。
他雖然并不盧氏,但對她其實也有幾分愧疚的,雖然她的死亡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甚至曾經還暗地期待過,但盧氏的死訊傳到營地時,他卻還是覺得心有些沉重。戰事緊急,他不能親自替她發喪,但一旦塵埃落定,他卻還是想要盡一個丈夫最后的職責去她墳前一祭。
可鐵騎剛入西寧,韓修便聽到鎮國公裴固和裴世子父子同殤的消息。
兩世以來·韓修一直是清楚自己世的,但前世他想要認祖歸宗,這一世卻志在報復。
前世,他亦是在西疆沙場長大,他的義父韓秉城其實是他母親韓氏的族兄。
韓秉城年輕時在戰場上遭人砍殺,幸得保命,卻傷了子孫根,不能生養。他受到韓氏血書所托收養了韓修,視為己出·便不肯讓義子再學兵法將來如他一般上陣殺敵,在血腥白骨之中生存,是以請了先生教授韓修讀書。
當年西疆城破,韓秉城令手下副將冒死將韓修送到盛京,這才保全了韓修一條命。可韓家軍丟了西疆五城,哪怕韓秉城被亂箭殺死,也不足以平息帝王雷霆之怒,衛國將軍府被抄,韓修與那位副將的生活也窮困潦倒,靠著從西疆帶出來的一點微薄家資勉強度。
那位副將卻是個忠心的·哪怕子過得艱難,卻仍然堅持要送韓修去書院讀書。韓修天資聰穎,于學業上特別突出,得了先生青眼,他又十分刻苦,有著懸梁刺股的狠勁,后來皇上開科取士,他順利考取功名,成了當朝狀元,一時風光無限。
永寧侯府的三老爺顧長平是個飽讀詩書的文士·亦曾是先朝的狀元郎,他十分欣賞韓修的才學,便將女明萱嫁給了韓修為妻。
原本以韓修的才華·顧家的權勢,只要他肯在翰林院熬個幾年,將來的前途定然是大好的,可是韓修最大的愿望并非升官發財,卻想要完成他母親的遺愿,認祖歸宗,重新回到鎮國公府裴家,成為世子裴孝安的長子。
他長相酷似韓氏·裴孝安幾乎沒有任何猶疑便就認下了他·可是鎮國公裴固卻沒有松口要讓他回歸裴姓的意思,他原本想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他在朝中有所作為了,定是能讓祖父心意回圜的。
但韓修沒有等來裴相的回心轉意·卻迎來了一連串毫不留的殺
他丟了差事,被人設計與京兆尹的獨子結仇,后來京兆尹的獨子被人發現棄尸荒野,這案子就背在了他上,他被抓入了刑部大牢被嚴刑拷打,燒紅的鐵烙在他前嗤嗤作響,哪怕已經隔了那些年想起,他都覺得背后發涼。
而最后,在他被處決的前一個晚上,鎮國公裴固來到他的囚房。
當時他已經被鐵鐐和刑鞭磨掉了最后一絲傲氣,他蜷縮在地上血模糊,像是一攤流膿帶血的死,他甚至睜不開眼,只從眼角的縫隙中看到一個高大而威武的影子,那影子全帶著凌厲的殺機,沒有半分血脈相通的憐惜,像是看待塵埃一樣藐視著他,厭惡中帶著不屑。
裴固說,“你不該出現的。”
那句話清冷而倨傲,帶著冰峰一般的無,徹底碎破了韓修的
刀起頭落的那一瞬間,他咬著牙怒吼蒼天不公,發誓倘若能夠重來,必要以另一種方式出現,報仇雪恨。
上天垂憐。
又或者,前世只不過是一夜噩夢,韓修醒來的時候正在西寧趕往西疆營房的路上,那時候他的母親韓氏剛剛過世,他在丹婆婆的保護下乘著矮車行走在顛簸的山路間,他感嘆命運,也感激上天,不管那噩夢是真實經歷過的一世,或只是腦海中曇花一現的夢寐,他都下定決心,今生再也不會走從前的老路。
他要建立業。
他要不擇手段地獲取權勢。
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成為可以和裴相抗衡之人。
而他,都做到了。
一陣馬蹄的煙塵中,鎮國公府送殯的隊伍停下,這條官道并不怎么寬闊,鐵騎隊伍和送殯的隊伍都不窄,并不能同時通過。
總管認出來著是平章政事韓修,先是吃了一驚,后來想到這幾曾有過傳言說西疆軍打了勝仗,韓大人不久之后就會班師還朝,這才了悟,他急忙上前幾步,朗聲說道,“韓大人,忠武鎮國公的靈柩送往西山陵園,煩請您暫時等一下,讓國公爺先行。”
隨著裴相的去世,鎮國公府裴家的氣勢可預見地會低落,而眼前這位韓大人滿煞氣地從西疆而來,載著常勝將軍的榮譽,以這卓絕的功勛與皇上對他的寵信,韓大人必將再有高升,這朝中第一人非他莫屬,總管是得罪不起他的。
韓修翻下馬,他上尚還穿著盔甲,落地的瞬間一片乒乓響動,他目光沉,閃動著奇詭的光芒,上的肅殺之氣濃郁,令人不敢輕易靠近。他沉沉走到靈柩之前,深深對著棺木行了個禮,一句話都沒有說,便又重新上了馬,在官道的一旁靜候不語,他材筆地坐在馬上,紋絲不動,如一具滿腹心事的雕塑。
他目送著鎮國公府出殯的車隊經過,良久,才對著蘇延一說道,“先回府,換一干凈的衣裳,再去祭奠夫人。”
蘇延一跟隨韓修多年,是知道韓修的世的。他猶疑地回頭望了一眼已經遠去的裴家送殯的車隊,壓低聲音說道,“一之間,鎮國公和世子都沒了,這件事絕不簡單。主上,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這些年來,他跟著主子一路血拼,唯一的目的便是要除掉裴家。對決西夏國的這一戰他們又贏了,只等向皇上復命之后,便是加官進爵飛黃騰達,主子便有了足夠的實力和能力對付老巨猾的裴相。可是裴相卻先他們一步而死了……
他總有一種出師未捷先死的不甘。
韓修沉默著搖了搖頭,良久才說道,“不必了。
此刻,他的心與蘇延一一樣復雜。
平心而論,前世韓修和裴孝安的感還沒有來得及親密,就被裴相的雷霆手段給鎮壓了,他與裴孝安相認之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位只在母親敘述中提起過的父親。后來,他深陷冤獄,裴孝安也沒有來看望他一回,這讓他心里十分失落和絕望。所以,重生之后,他對裴孝安一直都十分冷淡。
但無論如何,那棺木中的躺著的人,也是他的父親啊,他不可能半分都不動容的,在靠近靈柩鞠躬的那一瞬間,腦海中涌現無數念頭,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有想要將棺木揭開看一眼的沖動。
可是,他不能。
這輩子,韓修從來沒有想過要冠上裴姓,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哪怕這報復來得太輕易,來得太迅速,來得他都還沒有一點準備,可是事實就是這樣,上輩子將他陷入牢獄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他的夙愿達成,糾纏著他前半生的那股怨氣,似乎隨著那個人的死,而煙消云散了,他雖然有些不甘,可卻也無可奈何。
心復雜,各種頭緒煩亂,他需要時間思考。
馬車里,裴靜宸目光微動,低聲說道,“看起來,韓修知道自己的世。”
那東祠山別莊,當他得知韓修與自己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之后,錯愕了許久,他不敢相信這事實,可石增樁樁件件都說得分明,卻又容不得他不信。
這個時代,有權有勢的男人大多三妻四妾。
裴靜宸大約并不介意他的父親裴孝安有很多女人,生許多孩子。可是若是父親為了別的女人而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又為了別的孩子而無數次想要害死他,這樣的況下,若說他完全不介意那個孩子的存在,一定是騙人的。但他是個有理智能夠容忍克制的男人,如今又已經徹底擺脫了裴家,如若裴孝安視之為珠寶的那個孩子,并沒有主觀上存了害人的心思,那么他或許也能夠做到淡然視之。
總之,所有的仇恨都該隨著裴孝安的死終結,冤冤相報,裴靜宸也并不想要永遠都生活在仇恨和報復之中。
可是那個人,是韓修。
那個覬覦他妻子的男人,是他同父異母的長兄,這事實令他有些一時難以接受。
明萱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能緊緊握住裴靜宸的手掌,然后將頭靠在了他口,忽然一陣顛簸,馬車的簾子掀開,一陣涼風灌了進來,她不知怎么得竟然覺得喉嚨口一陣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