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八十六章 入魔(十一)

在抬頭之前,葉紅魚看了寧缺一眼,目克里沒有任何情緒。

那時的寧缺正握著長長的樸刀,循著屋頂墻壁看石間的劍痕揮舞,神情怔怔意態癡癡,以刀做劍法更覺生澀笨拙,整個人就像個渾渾噩噩的白癡。

葉紅魚看著他被蓮生神座重傷,本應癱軟在地,此時卻揮刀而行,不清楚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但隱約猜到他遇著某和契機,應該正在開悟的重要過程里。

已然絕望的死局,隨著寧缺遇著的這個契機,終于顯現出了一道小……小的缺口,她知道蓮生神座不會給寧缺任何機會,而她卻一定要抓住這個最后的機會。

于是她開始嗚咽抽泣。

伴著哭聲,她身上那件破爛不堪卻依舊艷紅如血的裙忽然間失去了所有顏色,變得慘淡蒼白,仿佛被吸噬掉了所有的生命氣息和血液!

她蒼白的臉卻變得異常鮮紅,眼角鼻翼間血色如花,嬌媚無比,眼角淌下兩串如血般的紅色淚珠,披散在身后的黑發暴漲而起,在空中狂亂飄舞!

她被樊籠大陣和蓮生神座強大精神力雙重壓制的境界,不知因何重新回到身體之間,幽暗的房間里蕩漾著知命境大修行者特有的氣息。

知命坡只展現了極短暫的一瞬,便急劇黯淡低落。就像是一根被石山壓住的野草只來得及頂開石塊,抬頭向湛湛青天望了一眼,便瑟縮可憐的重新被壓了回去。

境界陡然而回陡然而失,卻沒有點此結束,她身上知命境界的拐縮低落,竟不是境界氣息的強度被壓制,而是境界本身正在向下行走,一路下行,竟是直接突破了境界的下端,一身修為境界回到了洞玄境!

明明已經晉入知命境界她如何能夠迫使自己重新回到洞玄境?世間修行向來是步步攀登而上誰會轉身下山?即便有那等瘋子心甘情愿自降境界,但如何能夠做到?你已高過天諭院女舍旁的那株矮柳你已能踩著小湖里相距甚遠的兩塊石頭蹦而過,那你如何能讓自己再低過那椅柳再踩不到前面的石頭?

此時發生的事情,實在是令人無法理解,葉紅魚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歷經千辛萬苦才覓到最合適的機緣進入知命境界,為什么要用這和明顯非常危險的方式回到洞玄境內?她究竟想做什么?

不可思議的事情便在下一煎發生。

葉紅魚抬頭盯著蓮生神座冷冽的眼眸里涌出絕決自棄的倔狠意味,身上紅裙驟然蒼白,境界直接降落到洞玄境,一股磅礴的強大的氣息卻從她的身上噴涌而出,直接沖破了頭頂掌心間透過來的精神控制,向著老僧的身體轟了過去!

境界永遠不會自然跌落,世間罕有聽聞有哪位修行者能夠自行降境然而蓮生大師學貫道魔,通世間萬法,在葉紅魚身上氣息陡變之時,便知道了她的用意。

西陵神殿有一強大道法,這和道法可以讓修行者自行降境一旦施展這和道法,修行者原先居于上層的境界所悟所蘊氣息,將會在一瞬間內盡數噴發出來歷數十年苦修冥思靜悟才積累得到的強大念茬一朝暴起,將會形成極恐怖的沖擊力。

只是這和道法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修行者千辛萬苦才參悟晉入的境界,甚至比他們的生命家人還要更重要,誰舍得一朝放棄,一切從頭修起?而且要知道施展過這和道法之后,修行者想要重新晉入原有境界,要比第一次破境時艱難無數倍!

對于有資格接觸并掌握這和道法的神殿強者而言,在漫漫修道路上沒有誰愿意施展這和道法,這比要他們去死更加痛苦更加難過,動用這和道法的神殿強者,必然是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遇,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決心。(注)

今日的道癡葉紅魚已經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放眼整個世間,她毫無疑問是年輕一代中最了不起的人物,然而此時此旋,她竟是毫不猶豫讓自己的境界強行從知命跌落至洞玄,根本無視要為之付出的代價和虛么。

因為她現在所處的境遇比死亡更恐怖,比冥界更寒冷,她看到了一絲希望,所以她不惜用死亡來搏取這絲機會,身處這個冰冷的沒有一絲天地牙,氣的房間,除了燃燒自己的境界,她還有別的什么方法?

知命境與洞玄境之間的距離,續是她此時身上像風暴一般涌出的氣息,便是老僧掌心與她頭頂終于被震開的半尺距離!

風暴般的氣息驟然臨體,老僧身體微微晃動,指向寧缺的手指顫了兩絲。他神情漠然,居高臨下看著倔狠望著自己的少女,幽深的眼眸里沒有任何人類的情緒。

他沒有想到葉紅魚如此年輕竟也知曉這等無上道法,如果他知道這名道門少女和他一樣號稱萬法皆通,更有道癡的名號,或許他就不會這般震驚。

枯干的雙唇間咒語疾念,右手自空中而回結了一株單蓮花印,圣潔的光輝自指間如為燭般亮起,道魔相通的神息瞬間占據整座白骨山!

隨著神術強行鎮壓,老僧枯瘦的手掌緩緩向葉紅魚的頭頂重新壓回,一寸一寸看似緩慢卻又似乎無可阻擋地下降。

葉紅魚沒有低頭,她冷漠強悍盯著老僧的眼睛,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將降境那瞬間所得到的力量毫不吝惜地盡數轟了出去,想要阻止那只枯瘦手掌的降落。

她雙手撐著地面,幾片碎骨已經深深刺激入掌心,那股痛楚卻讓她更加清醒,更為倔狠,細細的手腕劇烈顫扛,看似像新竹般隨時可能崩斷卻一直倔強地支撐著身體,身體也在劇烈的顫求,似乎隨時可能癱倒,卻一直倔強地不肯癱倒。

體內體外兩道恐怖的力量相交輾壓,鮮血從她嬌嫩臉上細不可見的毛孔里緩慢滲出,然后凝成極細微的血珠,最終淌落到已經失去原有顏色慘白的裙衫上。

然而那只枯瘦的手掌還是在無情冷酷的緩慢降落。

一寸一寸,縱使她已經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甚至把整今生命的力量都燃燒起來但境界距離蓮生神座實在是太過遙遠,依然無法阻止。

最后的時竟葉紅魚用余光毫無情緒看了寧缺一眼。

這時的寧缺還在拿著那把樸刀比擬著石墻上的浩然劍痕,時而手舞足蹈時而抱刀沉思,神游身外,根本不知到場間發生了什么。我已經盡力了,如果你還醒不過來一我也沒有別的任何方法。

葉紅魚看著寧缺,因為布滿血絲而愈發妖異媚美的眼眸里涌現出強烈的絕望情緒,想著:“你這個白癡!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醒!”

然后她閉上了眼睛。

枯瘦的手掌終于還是落到了她的頭頂:

老僧神情凝重而復雜看著掌心下的少女,先前漸豐的臉頰已然深陷,枯瘦重新為鬼,輕哼一聲,把積累了數十年幾乎所有的精神力量全數灌送了過去!

枯瘦的手掌邊緣噴射出強大的氣息。

狂暴而舞的黑發溫柔安靜地重新回到葉紅魚的肩上……她緩緩倒向地面,兩行紅濁淚般的淚水從眼角淌落,卻依然目光冷厲倔強看著老僧的臉。

老僧臉色微白,身體微微搖晃,為了徹底制服燃燒生命境界暴起的葉紅魚……很明顯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真正令老僧感到隱隱不安和警慢的,不是掌心下的少女,而是正在執刀舞劃的寧缺、因為他舞的劍是浩然劍。

他重新抬起枯瘦的手掌,遙遙指向神入劃意茫然不知身外事的寧缺。

先前便是葉紅魚施展出如此恐怖的道法,蓮生依然沒有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耗盡,因為他必須留下足夠的力量,保證自己能在寧缺悟劍結束之肅殺死對方。

要絕對的殺死,不能留下絲毫隱患和可能,所以這一次他沒有用自己的目光淡然隨意瞥之,而是神情凝重專注認真的遙遙隔空刺了一指。

指間所向,強大的精神力凝結成仿如實質的存在,生生刺破幽寂的空間和干冷的空氣,直刺寧缺的后背。

此時寧缺正握著樸刀盯著身前石墻上的劍痕發呆,心境空明而呆拙,就如一個看著螞蟻搬家而不知身后有石飛來的懵懂不知的孩童。

道癡葉紅魚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再無力量,他自己此時完全處于無防備的狀態,面對著蓮生大師蘊著怨毒和凝重的一指,似乎沒有什么能挽救他的生命。

便在這時,一根白生生的骨頭飛了起來,橫亙在蓮生大師精神力之前。

即便是魔宗強者刀劍難摧的堅硬遺骨,按道理也沒有辦法抵抗住蓮生大師磅礴強大的精神力,因為有形之物何以攔阻無形的精神力?

然而幽靜房間空中黯淡的光線在那一瞬彎轉起來,從屋頂墻壁石磚間劃痕里的磺火仿佛受到某和無形力量的干擾,也同時飄浮起來。

精神力雖然無形,卻依然有感,此時便是連光線都受到干擾,被迫彎轉,更何況是精神力?只聽著嗤的一聲,蓮生大師一指刺空,寧缺依然茫然執刀而立:

兩道白眉緩緩飄起,老僧詫異看著房間里那個角落。

那是被遺忘的角落。

角落里有一個被遺忘的少女。

從開始到現在,這名少女一直沒有表現出令人驚嘆的境界本事,虛弱不堪,所以蓮生大師并未投予足夠的重視,甚至被遺忘在角落里。

但她是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她是與道癡齊名的書癡。

所以她再如何虛弱,只要她還能動,那便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

老僧漠然看了莫山山一眼,沒有理會她,直接再一指隔空刺向寧缺:

莫山山低頭盤膝坐在地面,虛弱地隨時可能倒下,右手自身后摸了一塊石物,看似隨意向遠處拋去,卻又擋住那一指之力。

老僧眉心微蹙,枯瘦尾指一翹,指間念力直刺她的心窩。

莫山山手指微舒,一把散亂的白色骨片飛于身前。

然后她低頭痛苦地咳了起來,血沫打濕棉襖的前襟。

在湖畔計箕數日山門掩陣,再帶寧缺破魔宗山門大陣殘余,少女符師的念力已然瀕臨枯竭,先前被蓮生大師一眼破之,識海受創嚴重,此時她卻是堅強地支撐著自己,用身旁能摸到的一切布陣,試圖阻止蓮生大師。

那些白色的骨片不是符,是陣。

這世間絕大部分的陣法都是變形的符,都需要與天地感應,調動自然間的氣息:而此時的幽暗房間因為樊籠大陣的鎮壓,根本感應不到任何天地牙,氣了

所以她現在布的這道陣與普通的陣法不同。

千年之前那位了不起的人物改造并且實現這道陣法時,原初的原意便不是與天地相親相近,而是要與天地相爭相執。所以這道陣法并不是原來調動天地元氣的,而是用來切割天地云,氣,甚至是切割堵塞天地本身。

此時的房間里沒有天地牙,氣,所以這道陣不能切割天地牙,氣,但卻可以切割堵塞別的任何無形之力,比如蓮生大師用兩口血食和數十年幽困才養出來的精神力:

這道陣叫做塊壘。

此時橫亙在老僧與寧缺之間的十數塊白骨,便是莫山山在魔宗山門外靜觀計算研琢塊壘大陣的所悟,雖然比不上真正的塊壘,但已然足夠強大。

蓮生大師的神情愈發凝重,他感到了濃郁的不安和命數輪轉之間隱藏著的那抹陰影。那今年輕男子居然莫名悟了軻浩然留下的浩然劍意,道門少女居然能夠施展如此強大狠厲的降境道術,而這個看上去虛弱無害的少女竟能悟了塊壘!

老僧枯瘦手掌蓮花吐蕊,玉瓣猛綻,每一瓣便是極強大的念力攻擊。

少女拾著白骨碎屑和墻上掉落的石塊,不停修補著劃劃悟到的陣法:

寧缺便在那些白骨石礫組成的簡單陣法之中,執刀靜悟。

幽殿之中嗤嗤破空之聲密大作,老僧面無情緒,眼神深若幽冥。

鮮血像小溪般自莫山薄唇里淌落,浸濕身上那件厚厚的白色棉襖,長而疏的眼睫毛在蒼白的臉上輕輕顫求,似乎隨時可能閉上眼睛。

血泊亂骨間,葉紅魚盯著老僧蒼老的臉,眸中燃燒著狂熱的興奮神色,滲著血珠的妖媚容顏虛弱卻又癲狂,格格怪笑道:“老怪物,你再吸啊!我的血被你吸干凈之前,一定要看到到底是你快還是他快,我要看究竟是誰能活下來!”